杀手的妻

他是杀手,她是他的妻。

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子,是他许给她的全部。

夕阳西下,一身粗布麻衣的男子,时而抬袖擦拭额间不慎溅上的污泥,时而眼神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农作的手法略显生疏,动作却孔武有力。

落日余晖笼罩着整个小村庄,空气着弥漫着新鲜翻过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突然一只蝴蝶停留在肩上不肯离去,贪婪的享受这眼前的美好。

是的,这种感觉陌生而美好。算算日子,来此已三月有余,却仿佛已过完了这一生。

女子就这样安静的等在田坎边上,手里提着盛放着食物和水的篮子,远看似和旁边其他的农妇并无区别,不过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痴恋,她的眼神一直落在眼前那位皱着眉头拿着禾锄和麦种不知该先进行哪一步而发愁的男子身上。

她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认识他十五年,他挥刀弄剑的样子都见过,却不曾想有一天会拿起一把禾锄不知所措。

段雪儿和陆柒风终于变成了普通人,幸甚。

“哎,你们听说了吗?山头那边的村子可出了大事了!人全死光了!”

“啥?这是为何?五嫂,你上哪知道的?”

“八成是谁作孽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我家那口子前日去那边贩货,说是村子里一点儿声都没有,走近细瞧才发现一条活口都不剩,尸横遍野,鲜血满地呀!吓得我家老五,撂了挑子就往回跑,还发了一夜高烧说了一夜胡话呢!”

即使隔着数丈的距离,说话的农妇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些话依旧一字不落的落在了女子耳朵里。

她身形未动,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仍旧是刚刚的姿势,肩头的蝴蝶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压力猛然振臂而去。

这一身打扮与其他农妇无异,细看确是与众不同。一身素服衬得她身形更加消瘦,宛若扶墙细柳弱不禁风,未施粉黛却美得摄人心魄。

闻及此言,女子脸上的笑意未减,仍旧是痴看着远处的男子,眼底却已是一片凉意。

忽而,远处天色突变,暗雨翻涌。这个村子位于山地腹部,傍晚有雨已是常事,大家都习以为常,各自散去了。四下逐渐安静,渐渐笼罩了一层黑暗。

“快下雨了,回家吧”。恍神间,刚刚还在田地的男子已收拾好东西站在她面前,像往日般地牵起她的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夜黑如墨。

微弱的烛光下,是一间简陋的小院,一舍一瓦皆为凡物却尽显温馨。

男子端着药正守在女子旁边,那名女子看似不太情愿的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正想皱眉叫苦,一块蜜饯已入口中。

“这里怎会有蜜饯?”即使心里已猜得大概,她还是一脸惊喜的看向了他,原来昨夜醒来,不见他人影,竟是去买蜜饯了。

“你啊,每回吃药都叫苦,我怎么舍得。”说话间,男子抬手拭去了她嘴边的药渍,后又抚上了她的脸,像是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抚摸,整理她鬓边的发,她越发瘦了,脸小的只有他一只手掌那么大。

“雪儿,我不想你再受苦”

“柒风,”女子抬手附上男子的手,他的手很粗糙,能清楚感受他掌心一层厚厚的茧,一声轻唤,温柔似水。

    “嗯?”

“他们来了。”

男子闻言,神色微滞,却瞬间消于无形,温柔的一把将她揽入怀里,语气轻松道,“别怕,有我在。”

是啊,即使来了,又怕什么呢?这一年多时间,他们从北荒之地逃到南方小镇,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已是常态,决定从还魂阁逃出的那一刻就已经料到了今日局面不是吗?

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之人......

“好。”

女子阖上双眼,抛开乱杂如麻的思绪,紧紧依偎在温暖的胸膛入睡。

“说!他们在哪?”

一群身穿黑服头戴面具的凶恶之徒驾着马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血泊之中的村民们,他们大多都是妇孺。那些人手上的剑阴森寒冷,直抵他们孱弱的身躯,只需稍一用力,便人头不保。

跪在前面的老妇抖如筛糠,面色苍白,却仍紧紧地将孙儿护在怀中,甚至不敢转头去看就滚在脚边儿媳妇的头颅,她抬手捂住孙儿的嘴和眼睛。颤颤巍巍地说,

“大人,我们村已有两年未曾来过生人,我们是真的从未见过你说的那两个人啊 ,求求大人放过我们吧!”     

“是啊是啊,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顿时哀嚎之声更盛,所有人都跪地求饶。

此时,黑压压的暴徒之中,有一扇面具在黑暗中散发着阴鸷的光,他骑着马立于人群之中,即使未发一言,也能感受到面具之下的威严和杀气,让人不敢靠近。

闻言,那人略一扬手,猛拉缰绳,掉头而去。

地上跪成一片的可怜人儿也看出那人便是他们的头领,正想感谢他们的不杀之恩,可惜还没做完磕头的动作,便已身首异处。顷刻间,血流成河,哀嚎漫天,变成人间炼狱。

“不,不要!”

女子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翻身而起,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噩梦一场。若真如白日那位妇人所言,妇孺幼童都不放过,想必是派出血影前来了,还魂阁排名第二的杀手。

看来此地,已是不能再留。

心魂甫定,她习惯性转头去依赖唯一的温暖,却发现床侧已空,他不见了。

梦魇缠身,竟丝毫未察觉他是何时离开的。

女子无奈自嘲一笑,抬手拭去额间细汗,步入窗前,望向窗外无尽的长夜,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武功造诣已如此之高。

仍记得初见他时,他亲眼看着陆家满门血洗,死于火光之中,他被母亲悄悄藏在侧门的狗洞之中得以幸存,那一年,他五岁。

那也是她第一次有随师父外出,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第一次闻到血的味道。她谨遵师命守在大门外,却仍被眼前情景吓得连连后退,于是,她就看见了那个从狗洞钻出来朝她喊救命的小男孩,只可惜还没说完下一句,他就晕倒在了她的怀里。

彼时她也不过十一岁,错愕之余她只得将他护在身后,想都没想就面朝身后正擦拭剑刃的师父跪求饶他一命。

她太孤单了,她想要一个伙伴,除了师父以外她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她这十一年只做两件事,吃药和练武。

她希望这个和她差不大多的小男孩可以陪她一起长大。

师父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收他为徒,传他武功,只是,他再也不会记起曾在陆府的一切。

他只知道,她是师姐,而那人是他们的师父。

往后的三年,师父又收养了门徒数十人,皆是无父无母身世凄凉的弃童,只是他们都没有了之前的记忆。

五年后,江湖上兴起一杀手门派称为还魂阁,杀人如麻亦正亦邪,一夜之间灭尽贪官污吏二十余府,却也曾截杀武林正派毫不手软,门下弟子头戴面具且善于易容,很难寻其踪迹。没有人见过他们长什么样,不知性别不晓年龄,甚至,连该门派所在之地都无迹可寻。

一时之间,还魂阁杀手名震江湖,成为最神秘的组织。

眼看着师父从无到有实现了毕生的夙愿,他们终于是这个世界上无人敢轻易践踏之人,再也不用过露宿街头摇尾乞怜甚至连一剂药都买不起的日子,尽管这一切,是踩着无数的尸体得到的,那些雇主拿钱买的人命。

她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因为她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她的命,也是师父给的。

若不是柒风...她从想过要离开还魂阁。

思绪抽回,竟已是破晓时分。

窗外有人影窜动,她知道,是他回来了。

“清晨露重,你怎么也不披件外衣?”说话间,男子慌忙放下手中的置办的东西,脱下披风盖在怀中孱弱的身躯上,拥她入屋。

她浑身冰冷,想是已等了一夜。

“我...咳咳...”

“你啊,总是叫人如此放心不下。”

“我虽自小有疾在身,体质单薄,却也承蒙师父制药教我习武多年,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弱不禁风...”

语毕,感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力一紧,她也自察无意中提到了敏感字眼,师父二字,已是痛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挽回。

“若不是看他悉心佑你多年,我岂会放过他。”

女子握住他紧攥的双手,轻轻舒展开来,与他十指紧扣,“柒风,那日在还魂阁你答应放下一切带我走,是我此生最开心的一天。”

“可也就是那日,你替我挨了半掌,才让你旧伤复发,虚弱至此。”

“师父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背叛,可他对我,终是不忍,他的霹雳天凌手威力无比,那一掌若非他收力,我早就...他答应放过我们三日才追杀,已是他的极限。至于陆家,他当年...”

“好了,雪儿,我们不说他了。我既已答应你忘却前尘,过普通人的生活,就不会再去寻他复仇。快换身衣服,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六个时辰之后,两匹快马穿梭在林间小道,马上的两人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其中一名男子看见远处有亮光闪烁时,转头对身侧的男子说了什么,两人便一夹马肚加速前往,很快便寻到一条人影攒动的街市,随后两人下马缓步寻找住宿的客栈。

待安顿好之后,两人卸下白日所戴的易容面具,露出本来的样子,坐在屋内洗脚,男子附身轻轻搓揉那雪白的小脚丫,轻按足穴想缓解女子的疲累。

“累吗?”说话间,女子伸手触摸他略冒起的胡茬,他已经三日未曾合眼,怎会不累。

“有你在身边,便不累。”男子抬眼,满目深情,她最喜欢的便是他的一双眼睛,幽深入墨像是能看进你的心底。他剑眉挺拔,五官分明,薄唇微展挂着一抹笑,额侧一缕长发增添了一丝对世俗的不羁。明明才弱冠之年,可他身上却尽显沉稳。

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只有她知道。顿时,对他的心疼又多了几分。想问出口的话,终是咽下了。

“柒风,我想,这次我们寻个偏远的的山顶居住,远离村镇,悄无人烟,我再做两个新的面具,可好?”

眼前的男子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将她洗浴之后的玉足擦净,打横将她抱起温柔的放在床上,随后俯身吻上她的唇,一点点地从蜻蜓点水到炽热似火,如胶似漆一夜温香。

再次醒来,是次日清晨。

一睁开眼便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以前在还魂阁的时候,我以为锦衣玉食凌驾于人便是最好的生活,”说话间女子双手攀上正盯着自己的男子的双肩,此刻的她青丝凌乱气若幽兰,娥眉星目,娇唇欲滴,只是这张脸依旧是少了些血色,只见她一头埋进男子的怀里闭着眼贪婪的享受这真实的美好,“原来我想要的,不过是和你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男子低头看着怀中此刻灿若星光的双眸,是那么明艳动人,是他在还魂阁从未见过的段雪儿。他伸手捧起她的一张小脸,浮现在眼前的是无数个她疗伤吃药的瞬间。从小她便身患恶疾,以药代餐已是常态,更糟糕的是每隔两日病发之时犹如噬经断骨之痛将她折磨至痛不欲生,这么多年确实是亏得那人用纯阳内力替她疗伤,又教她习武才幸得一命,否则她小小年纪承受如此痛苦早已病发身亡。只可惜,能治疗她伤的纯阳内功和那霹雳天凌手这么多年都不曾传授于他,害得他明知雪儿此时受苦也束手无策,思及此处,他便心急如焚,如鲠在喉。

看来得加紧时间修炼了。

“雪儿,其实我...”

“对了,柒风,你上次求的药很是有用,我已经有月余不曾发病。”

“如此甚好”他紧紧地搂住怀中的人儿,一对剑眉微皱隐隐藏了心事。

七日后,易水。

看着眼前牌坊上两个斑驳的大字,一位老妇人端着绣品的双手微颤,像是未曾料到自己会走到此地一般,难以置信地望向身侧挑着贩卖小食的老头,一张纵横的老脸上此刻思绪万千。

他终于还是走了这一步。

这几日行路皆是沿河向山,他多绕了两日的路程,竟还是回到了这里。纵使早已看穿,可也不免心中苦涩。随后,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为什么?”

此地虽平平无奇,他们看似和这街上来来往往的小贩也并无二致,但他们比谁都清楚,易水向北五十里,是还魂阁藏身之地。

“雪儿,你听我说,我仔细想过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任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回到易水。”

很快,他们便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一处偏远僻静的小院,琴声悠扬,炊烟似廖。

抚琴的女子,指间轻绕,犹如天籁,双眸缱绻之处,是一名在后院厨中忙碌的男子,煮茶烹羹,动作甚是娴熟。

这样的日子他们已过了半年,这半年他们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惬意,忙时劈柴挑水,闲时琴声相伴,恣意无比。只偶尔,夜半梦醒,他仍是不在身侧。

她差点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可偏在今日午后,柒风出门贩茶不过半个时辰,她见到了那个此生都不想看见的人,血影。

血影持剑立于院中,一身黑衣,面具下仍是一双阴鸷的眼,煞气逼人。

“师姐,你可后悔?”

“小影,我已经不是你师姐了。”

“你若现在跟我回去向师父认错,我可以饶你不死。”

女子闭目,不忍再看,还魂阁地字号杀手十三人,皆是她亲眼看着长大,血影更是她最疼爱的师弟,她是他们唯一的师姐,不到万不得已她实不愿伤他。

“动手吧”

闻言,面前的血影愕然,继而嘴角揶揄摇头一笑,

“除师父以外,还魂阁只有排名第一的天字号弑魂方可赢我,你,何必非要寻死?”寻死二字,咬字很重,面对他从小最信赖的师姐,他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

“小影,我知你师命难违,你我二人早已陌路,今日一战,不论结局如何,我都不会怪你,拔剑吧。”

顿时院中,风起叶落,杀气腾飞,无形之中像一张紧绷的弦一触即发。

美目一睁,神色肃然,再也没有了病中的憔悴,双唇紧闭,练气凝神,手掌发力,欲对向前方的持剑之人。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飞来挡在了中间,先她一步挥掌而去,对面之人见此情景也毫不手软,杀心已起,拔剑而来。几番回合之后,眼看柒风败于下风,便要招架不住,女子正欲再出手之际,却见柒风双目猩红,一改招式,转变身形凌空一掌,击中了一脸惊愕还没来得及换招应对的血影,血影撞墙倒地,口吐鲜血,立剑插地,借力方能勉强站起。

他的不可思议全写在脸上,同样震惊的还有身后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段雪儿。

“陆柒风,你竟然偷了师父的武功秘籍--霹雳天凌手,你可真无耻。”若非如此,他一地字号老幺,岂能伤到自己。

被质问的男子并未看他,他只抬眼望向了那名女子,脸上愧意稍显,额侧的一缕青丝挡住了他低垂的眼睛,他本来是想瞒住一切,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再来跟她慢慢解释,可现在,已经太迟了。

若非血影前来,他又怎会提前败露,害得雪儿生气,思及此处,他欲挥刀走向血影,却被一只手拉住了手腕,只见得一根飞针直贯血影,眨眼之间一声惨叫,血影的右手腕处鲜血四溢。

“不要杀他,放他走。”女子眼神坚定,语气铿然,“我已经挑断了他右手经脉,他是剑客,此生已再难使剑。”

血影嘴角鲜血直流,丝毫没有感激之色,方才面对师姐流露出的动容之情全消,面具下的一双眼充满了愤恨,他左手以迅雷之势点穴止血,立马捂住右手腕处,“我会让你们后悔的。”语毕,已不见了踪影。

待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他上前扶住她,看她没有受伤安然无恙方才安了心。

“雪儿,我...我本不想瞒你,我知道他对你有舐犊之情,可他于我陆家的血海深仇我亦非报不可,我不愿见你两难,所以我...”

所以你离开还魂阁之时就盗走了秘籍,每个夜晚趁我睡着再偷着修炼,就是为了再去寻师父报仇?那你答应我的又算什么?”她早已发现端倪,可这几月相安无事,她以为这句话永远不会问出口。

“我也想跟你过普通人的生活,可自我恢复记忆以来,每晚我都会回到那个满是血光的晚上,最疼爱我的父亲,舍命护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姐姐, 我陆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命,七十二双眼睛日日夜夜盯着我,我又怎么能放着仇人不顾苟且偷生逍遥快活?”

他试过,每每抱着她软香入怀,看着她憧憬未来的样子,他也希望他只是他的师弟,是一个普通人,他真的曾经想放下一切给她最简单的生活,可他做不到。记忆已醒,执念已生,就算是以命相拼,也要跟仇人同归于尽。

“我知道我天分不高,定不能得他真传,若没有他的霹雳天凌手秘籍,我根本打不过他。所以这两年我日夜修炼终于将此功练成,今日血影就是最好的证明。雪儿,只要你愿意,明日报仇之后我愿自废武功,再不过问江湖事,我知道最南边有处城名为大理,听闻那是最美的地方,我带你去过我们最想要的生活。好吗?这一次我再不骗你。”

“柒风,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六年前,有一个世家子弟名叫渡南飞,他匡扶正义一心除魔,为了武林正道他甚至自弃家门大义灭亲,亲手了结了与魔教勾结的武林之主,也就是他的父亲。可在他接任盟主之位的第二年,他便爱上了魔教之女段思思,段思思借他之手铲除异己,与有二心的两家名门正派勾结,致使魔教当道,江湖大乱。渡南飞举家被杀,他自己也因此身败名裂,正魔两道人人都恨不得杀而诛之。他开始过着四处逃窜刀尖舔血的日子。

一年后,魔教被除,武林动荡平息,当日与魔教勾结的两家正派相安无事,可是渡南飞的名字依旧是正道的耻辱,那些被段思思害过的氏族也将这笔账算在他的头上,一时间段思思和渡南飞的人头竟多达到五千多金。”

女子抬眼看他,见他面色凝重,随后道,

“想必你也猜到了,那两家门派其中一家便是陆府。没多久,那段思思又找到了渡南飞。这一次,段思思是来求他的,求他收留一个婴儿。”

女子刻意停顿了几秒,转头继续说道,

“不错,这个婴儿便是我,段雪儿。段雪儿是段思思和别人的孩子,她在厄运中出生,一生下来便有恶疾,襁褓中时便每日在刀光剑影中度过。她的父亲已死。段思思也殉情而去,死之前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便是给她的女儿求了一条活路。因为段思思心里很清楚,渡南飞是真心爱她,胜过一切。

后来,渡南飞带着一个婴儿四处求药,却几番出生入死,这世人无人能帮他。他终于心灰意冷,放弃正道。一次偶然机会他得到了霹雳天凌手和混元内功的秘籍,他的纯阳内功刚好可以压制我的恶疾。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大功练成,灭了陆家之后,他开始组建还魂阁,彻底入了魔道。其实早在遇见你的几年,我和师父二人,终日食不果腹生存至艰,甚至为了买我的药,师父和我扮作乞丐沿街乞讨逢人便摇尾乞怜。可终究是杯水车薪,再后来师父修炼成果,便带上面具当起了杀手,杀人只问酬金不问缘由。后来陆陆续续收养弃童三十之多,全靠这杀人的买卖才走到了今天。”

“可他收养的这些人,不过是为了沦为杀人工具为他所用。”陆柒风争辩道。

“是,我知道。他除了对段思思的女儿段雪儿是真心呵护,其他人不过是他收养的棋子。可不管怎么说,这些人,若没有他,早已是一抹青灰。”

“雪儿,你清醒一点,他对你好也不过是因为你是他旧情人的女儿,这是他和段思思的债。不是你的。不要再将这一切背负在自己身上。”陆柒风急的上前双手用力搂住她的双肩,似是想用这一点痛感唤醒眼前的女子。

女子顺势环抱住他,轻身依偎在怀里,用几乎恳求的语气,“柒风,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已经离开了师父,你也放下仇恨,放下这一切,我们明天就去大理好吗?”

搂住她双肩的手收紧,他此刻内心纠乱如麻,思忖片刻,他随后附身亲吻女子的额头,“雪儿,再多给我一天的时间,就一天,待我明天处理完这一切...”

“陆柒风,你还不明白吗?陆家上下乃你血亲你无法割舍,渡南飞于我而言也早是至亲,我亦不能和仇人偷生快活。”

段雪儿用尽力气奋力一挣,四目对视已是泪流满面,这两年的恩爱时光终究是南柯一梦,他们,那么努力的和命运抗争,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该怪谁呢?

既然你心意已决,多说再无益。段雪儿转身欲走。

“段雪儿,”一声嘶吼,是挽留,也是决心,“你当真要离开我?”

女子青丝垂肩,身形若散,却并未回头看他,“我既不能帮我师父杀了我最爱的人,亦不能帮我所爱之人杀了自己的师父,我还留下来作什么?不管明日你死还是他死,不要再来寻我。”

话音未落,院中已再寻不见那一抹倩影。独留一人,形单影只。

翌日,易水向北三十里,夜凉亭前。

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在看清前方迎来之人的面目时,单手摘下斗笠的同时,已手握刀柄,杀意顿起,准备迎战。

来人四十多岁,黑服贯身,脸上虽有风霜经打的岁月痕迹,却身立威严,眼神仿若寒潭之冰,让人不寒而栗,数丈开外,他停下了脚步。

“风儿,你若此刻后悔,还来得及。看在小雪的份儿上,我不会杀你。”

“渡南飞,我既放弃一切前来复仇,又岂会说出后悔二字。只是,若今日我死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那人眼神一凛,“何事?”

“雪儿从始至终当你是至亲,若我死了,她独身一人无依无靠,希望你能护她此生无虞。”

闻言,身形一滞,神色微变,那人似是有所动容,想说什么后又隐下,随后开口道,

“若我死了,你不必再寻她,她也不会再见你。”

“出招吧,看看到底谁的霹雳天凌手更厉害。”

片刻,天际乌云压边,冷风肆掠,夜凉亭方圆五里刀光剑影,杀气四溢,无人敢靠近。只见混沌之处,有两人招式相同,招招致命,一还一击,拼死而止。

上百回合之后,年纪稍长之人倒在血泊之中,他的外衣被一记掌力震毁,心脉处端端插入一柄短刀。

年轻男子收气息功,缓步上前蹲下身来,看着奄奄一息的仇人,他放肆地笑出了声,灭族之仇,他终于是报了。

“从此之后,你与陆家恩怨两清。你放心,我会找到雪儿,和她相伴一生。”

“不...”,倒地之人气息微弱,吐字艰难,“不要....找她。”

男子闻言神色震怒,将死之人竟还想拆散我们,将欲补掌,凑近却发现此人神情怪异,明明是那张无数次想象过要杀死的脸,但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想想,刚刚打斗之时虽互出死招,但最后一招若非他一时大意慢了半掌,他也赢不了他。霎时有个可怕的想法一闪而过,内心一颤,六神不安,男子颤抖地伸出双手去摸那人的耳鬓,果然!有一条不易察觉细小入微的缝隙,是一张人皮面具!

不!这绝不可能!

直觉眼前一黑,仇人渡南飞竟然成了段雪儿!她脸色惨白,口中鲜血喷涌,就连那双灿若星光的眸子也黯然失色。

男子方寸大乱,瞬间犹如天崩地塌,一把抱起自己亲手将刀子没入她心口的身体,声泪俱下

“雪儿,怎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柒风...”女子使劲最后的力气,却怎么也抬不起那只沉重的手,她多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别哭。”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男子立刻握住她的手扶上自己的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我...”

“雪儿,你先不要说话,我现在就将这混元内功传授于你,封住心脉,我再去求渡南飞救你,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来...不及了...我刚刚用的...是...和你一样的招式,你...忘了吗?”

对啊,他现在思绪全乱,心如火焚,竟忘了刚刚她便是假冒渡南飞与自己交的手。可她,怎么会霹雳天凌手和混元内功?

“其实...我...便是天字号...弑魂,师父他...早已...对我倾囊相授。你虽...修成此功,可你...是打不过他的。”

“别说了,别说了,雪儿,我带你走,我带你求这世上最好的药,我一定能救你。”她说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现在只想救她,他一定要救她!

不等她说完,男子径直抱起快没了意识的身体,快步向还魂阁方向奔去,

“柒风...”,怀中的女子双唇染血,艰难地嗫喏道,“带我...去大理。”

“好,等你好了,我一定带你去,到那时我哪儿也不去,只陪着你好不好?”

寒风刺骨,冰凉如心,女子的那声“好”逐渐隐匿于风,耳畔再也没有了她的声音...

感受到怀中的身体下沉,气息全无,男子终于停下了奔跑的脚步,紧紧搂着此生的挚爱,双目泣血,仰天长嚎,惊得飞鸟四窜,天地同悲。

原来,她早就看穿了我,相识相伴十六载,我想什么岂能瞒过她?

原来,她的病已能自愈,佯装有疾只是想伴我身侧,让我放心不下她一个人活着。

原来,她是天字号弑魂,她的武功远在我之上,她刚刚明明可以杀了我。

原来,我最想要的,并不是报仇。

后知后觉,已了无用处,只见那悲嚎的男子,振臂一掌,自伤自残,一声爆响之后,青丝四散,瞳孔无光,口吣鲜血,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他竟是自废武功。

...

多年之后,苍山脚下,洱海之畔,多了一位终日摆渡的渡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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