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指
01
当你需要照相的时候,你就会推开这扇门,走进这家风柜唯一的照相馆。
他从不说话,镇上的人说他是个哑巴。
假如你不是走进来,你不会注意到他,他也不会注意到你,直到你走到他面前。
他用表情和手势与人们交流,深邃沾点忧郁的目光落在对方的唇上。
所以,人们说,听不见的人比健全的人更晓得察言观色。
掀开黑布,那架老式的相机纤尘不染,像一段缄默的往事。
步履迟缓的老人走进来,日渐佝偻的身影依稀可辨当年军人的英姿,望着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的人。
黑布被掀起来,那张略显青涩稚嫩的脸,和老人记忆中忧郁的脸重合起来。
“你很像你的父亲。”老人下唇一垮,露出半截略带烟垢的门齿,伸手递给他一张照片。
那张黑白照片上的女人,是他母亲年轻的模样,像是隔着屋顶上盖的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他拿着那张黑白的照片,却一心认定照片里的她穿着一袭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
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他哀恳似的注视着老人的脸,老人将一个普通的黑木匣子递给他。
“这是你父亲交代,要交还你母亲的。”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保存完好的断指,一只无名指。
隔着二十年的离别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那从前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也已变了咿咿哑哑的胡琴调子。
02
如果你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那么你就会明白:抽烟不是因为烟瘾有多重,而是因为,吐出来的烟雾可以掩饰无言的叹息。
他的父亲结婚后烟瘾越来越重。
旧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到了适婚年龄,陆家威严的主母早早地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
小少爷一身银灰色夹长衫,戴着黑色长围巾,黑色礼帽和窄头的黑皮鞋,乍看之下中规中矩的打扮,细看总有一两个细节是上海西人圈子里正在流行的东西。流露出的天性里的傲气和轻狂。
然而他对祖母的反驳是温和的,老夫人听了反驳也不立刻开口训斥,而是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艰难地喘气,像她那艰难的一生。
小少爷在那几分钟里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是个见不得别人为难的人。从他记事起,他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的事。
只是娶一个毫无感情可言的女人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便由得他们去作主吧。
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穿着一件月白蝉翼纱旗袍的她微低着头,脸上似乎带着他心里瞧不起的所谓大家闺秀的娇羞。
可是当她抬眸注视他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一脸漠然。
原来,她也只是当作嫁一个毫无感情可言的男人而已。
他开始端详起眼前这个女人,这种被长辈推到面前,作为妻子要他接受的女人都会被看的不美,因为已经被当作是帮凶来看了。顺着长辈来断他一生的择偶机会,灭掉无数相爱的可能。就这一点,已足以造成先决的恶感。
她寡淡的眉眼令他想起那种挂在书房里的轻描淡写的水墨画。他很厌恶这种感觉,也从来欣赏不来这种水墨丹青的艺术。
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教人看不穿心思。
可是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经常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一幕,尤其是她当时漠然的神情。甚至在兵营里也反复向自己的战友提起过,不管他们是不是感兴趣,他总是兴致盎然地提起。
一遍又一遍,像是自言自语地强调给自己听。正因为她的寻常和安静,以及那点寡趣和无味,她偶然的那些风情流盼才珍奇。她缓缓地低下头去的动作,是慢镜头无数次重映。
有时候他的战友会用一种揶揄的语气嘲弄道:是啊,这么好的女人,你怎么舍得跑来这当兵呢?
他不作声了。
是啊,怎么从前他没发现她有这么好呢。
03
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两个人,一夜间就要变成亲密无间的夫妻。如果是以前,他听了像这样的包办婚姻的戏码,一定会觉得荒诞不经,不可思议。
然而,现在这出戏的那主角竟是他自己。
婚后的日子过得出乎意外的平静,在众多亲戚长辈面前,他们竟可以保持高度一致的默契,将琴瑟和鸣这出戏演的毫无违和感。荒谬的是,在戏外,他们也可以如同陌生人般礼貌疏远。
他记得有一次,饭后全家人聚在饭厅里聊天,最爱玩闹的堂兄堂姐围着祖母说笑不停,气氛正是最热闹融洽的时刻,他却觉得自己虽身在其中,却又仿佛置身事外。
自幼失怙失恃,使他早已适应独处的时刻,虽有祖母的疼爱,可是她还有那么多个孙子孙女,最后能够分给他的疼爱远远抵不消他眼里的落寞的底色。他尽可能地用随和大度和与世无争去掩盖这底色。
他们的热闹似乎与他无关,他只觉得吵闹。
他坐在饭厅里,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忽然瞥见她也静坐一隅,并不与他们搭话,只是低头品茶,偶尔被提及也只是淡然地回应。
他耳边的喧闹渐渐隐去,他的视线也开始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他们平日里交流并不多,作为一个妻子,她履行了自己的职责,除了日常必要的寒暄,她从来不过问他其余的事,这一点倒是使他十分满意的。
她身上没有那种讨他嫌的市侩气和脂粉气。又或许是她并不大在意他的想法。
一想到这个可能就使他有些懊恼,他不在意她是一回事,她不在意他就像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似的不可饶恕。
自他出生以来,全家人上上下下都要想办法讨好他,尤其是疼爱小孙子的祖母,更是对他娇惯宠爱,同时也就养成了他平日里自视甚高的古怪性格。除非是他自己不想被打扰,否则没有人可以忽视他。
或许这个女人是在耍欲擒故纵的把戏?她愈是不在意他,他就愈是要从这个女人身上寻出一些蛛丝马迹不可。
清晨,耳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微小声响,他躺在床上不动,微侧过头来,枕边人已起身。
她已经穿上了褐色旗袍,走到梳妆镜前,侧着头带上翡翠耳环,她的动作很轻柔,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窗子里透进来的日光柔和了她的轮廓,轻描淡写地描摹着那包裹着旗袍的曲线。
两片红胭脂花瓣似的一张一合:吵醒你了?
那一刻,他恍惚间看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她,不同于平日里那个低着头,只懂得唯唯诺诺的女人。那娇美的轮廓,眉和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
他冷淡地应了一声,将目光收回去,自己疑心自己的声音有点异样。
04
夜色渐深了,侧耳细听,只能隐隐听见窗外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
她一夜也不曾阖眼。
从重庆回来的小少爷在祠堂里,对着祖宗的牌位跪了一宿。
祖母和家里其他的长辈嘴上骂着他没良心,又说男人外面的女人只是玩玩,不会当真的。
她知道这些话是说给她听的。
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的,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他在歌舞厅里也喝这样的酒吗?和别的女人?
或许她对他而言是一杯寡淡无味的水,别的女人却是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
她起初倒觉得不安,仿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原来最开始那半秒钟的惶惑不是她的错觉。
05
他举起玻璃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只玻璃杯,只管往里看着。
突然间放声大笑。
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
他没有喝酒的心情,可是酒让他的五脏六腑可以都化成泪水蒸发出来。
他正处于一个男人的叛逆时期,刺伤一个人可以平息他心里莫名的躁动。像在完整无暇的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就算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家里人还是会为他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依然那么冷漠才使他烦躁。听到她提出离婚的时候,他诧异之余竟有些说不出的痛苦。
酒杯倒映出她那张脸,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
06
签完一纸离婚协议书,他陪她到码头去乘渡船回县城。
她要立刻起程回县城,理由是,船票已经买好了。
于是他找不到借口留住她了。
在去码头的路上,车子经过一段不太平坦的路,微微颠簸之下,他们的膝盖似有似无地碰触。
他那只还带着婚戒的手,略带试探地,慢慢挪过来,碰到她的尾指,再挪一点,摸到了那只已摘下婚戒的、冰冷的无名指。
他的手僵住不动,他们的关系至此终止在无名指上。那只凉透的手,不能再往她那边再挪一寸,只好忍痛收回来。
他懂了。
他成了她无名指上,一圈不深不浅,终将淡去的痕迹。
她上船的时候,回头短暂地看了他一眼。要过好久,他才能品透那一眼的意味。
07
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失魂似的,在角落里,自导自演一个人的默片。
他跑过去抱住她喊妈,她游魂未定般看这眼前稚气未脱的脸,似乎是魇住了,恍惚瞥见那个人的轮廓。
她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作声。
从前她的婚姻在家族利益面前不值一提,养育她的父亲在生意上留下了巨大的亏空,于是作为他多房妾室其中一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儿,理所当然要做一点无关紧要的牺牲。
她从来没有埋怨过谁,嫁过去,就当是还了养育之恩,尽管那个被她唤作父亲的男人,除了她出嫁的那一天之外,很少用正眼瞧过她。
她是心甘情愿地走她母亲年轻走过的路的,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做一对有婚姻之名,无爱情之实的夫妻。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因为她不能不爱他那双骄矜的眼睛。
她提出离婚的时候声音灰暗而轻飘,隔了半晌,他说可以。
她知道的,他性格里最大的致命伤叫做”不好意思拒绝“,她故意的。
离开他的时候总归有不舍,尽管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依然保持她一贯的冷漠。因为她的尊严不允许自己妥协。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一个多月的时候,就不得不做出离婚这个决定了。
她若这时候留下来,他会怎么想?会以为她用母凭子贵这一招来保住自己的地位吗?
她绝不能在他心里留下这样的印象。
08
在兵营里的日子并没有如他所料般充实,一旦空闲下来,从前的日子便一幕一幕倒映般反复折磨他。那些从前他嗤之以鼻,并试图逃离的平淡生活,如今倒成了回不去的世界。
只是一睁眼,眼前空荡荡的夜色和身旁战友熟睡的鼾声,将这一切撕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痕。
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忧郁偶尔会拖慢他的步伐,他很难集中精力在某件事情上。
这些是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所不曾察觉的。
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
那些当兵的人,脸上的尘垢掩饰不了眼里的疲惫,没有谁不盼着这场仗早点打完,早点回到家里和妻儿团聚。
他不是其中之一。
部队一路上风餐露宿,现在又要立刻动身去寻找水源。他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回不去了,就任由自己在另一个世界荒芜下去。
他永远不能填满他心里的饥荒。
09
他刚从风柜出来做事那会儿,经人介绍在基隆一家照相馆当学徒,整天埋头干活。
那时候的学徒待遇很差,在师傅家里几乎要包揽所有的活儿,有时候还要看老板的脸色过日子。到了月末才能把那点微薄的工钱寄回家。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照相馆的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对和善的夫妻,觉得他是个苦命又懂事的孩子,从不苛责打骂。
“阿天,有你的信啦。”
老板娘出门买菜,遇到骑着单车派信的邮差,回来的时候顺便捎了封信给他。
他放下手里的抹布,双手在袖套上抹了抹接过信来看,上面的地址是他熟悉的地名。
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在心里念信上的字:母病重,速回。
10
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
老人接着说下去,后来他的母亲随家人远赴台湾,父亲进军队服兵役,在一次无望获胜的战争前一晚,切下自己的无名指,嘱咐战友无论如何要送还他的前妻,那只断指竟然逃过了腐烂的命运......
他不想再听下去。
关于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一个字也没提起过。
那木匣里的无名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烂成一滩腐臭的污血。
注:小说插图选自侯孝贤《悲情城市》、王家卫《花样年华》、朱延平《异域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