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这一生,受尽人生苦难,不惧世事沧桑。
看望外婆
回家见外婆的第一面,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嘴里一直不停的重复一句话“大云,我腰疼”。“大云,大云”叫的我心里滋滋的疼,眼泪簌簌落下。
第二次去看外婆,她状态稍微好些。拉着我的手,说:“不走,来跟我玩。”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活着的渴望,像个无知的孩子走在生命的边缘,东一言西一语。
第一次深刻认识死亡,是2009年奶奶的离开,陪着爸爸送走爸爸的妈妈,觉得生命轮回是残酷的,死亡是不能接受的分别。看着爸爸跪在冰棺旁,哭的像个孩子,那一刻突然觉得爸爸的坚强也是温柔的,他在奶奶面前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这次,是陪着妈妈去看望妈妈的妈妈,看一眼少一眼的珍惜。忽然就看透生命的意义,也许天堂不是终点,而是重获新生。我看见外婆骨瘦形销的面庞,茫然空洞的双眼盯着我,而我却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内容。我看见她那副无力挣扎、安放不下灵魂的身体,却丝毫看不见生命的迹象。生命该是什么样?我想,生命该是鲜活的,跳动的,有力的,向上的吧。
外婆的那些年
写外婆,我该用什么词语来写她的一生呢?儿媳口中的婆婆,妈妈口中的妈妈,我眼中的外婆,均算不上慈眉善目,也不能说温和平静。她性格刚硬,语言刚硬,连她交给我们的爱也是硬邦邦的。所以如果你不小心,就会被硌的很疼。
外婆的那些年,是她经历过,是妈妈记忆中,是我耳闻的过往,零零散散的几段,却向我展示了外婆的半生。
外婆口述的童年,没有涉及爱,恨,抱怨,她只是平静地说起,因为家里贫穷,她被陆续送到几户不同的人家,帮工做活,讨口饭吃。她口中有好些妈妈,张妈妈打过她,因为把羊放丢了;李妈妈让她和厨娘蹲在厨房吃饭;王妈妈家有钱,给她做新衣服,新鞋子。
我想,妈妈这个词对外婆来说,可能没有特别的意义。所以后来,她做了妈妈,也没有让儿子,女儿,儿媳感受到她是一个特别的妈妈吧。
外婆十八岁被接回自己的家,接着就是经媒人介绍,嫁给了外公。娘家对于外婆的长度有限,所以她与家的情谊宽度也是有限的。他们时常说起的,她连自己的兄弟姐妹好像都不亲,不疼。我想她没有与兄弟姐妹建立感情的时空,所以她找不到亲的感觉。
外婆一生有九个孩子,七个孩子存活下来,为了养活这几个孩子,她勤劳能干,日夜操劳。和外公住过山洞,吃过野菜,在山上生活了那些年,外婆与狼斗,与天斗,不屈不服。
外婆没有文化,相信鬼神传说。她说有一次临产,因为外公不在家,她害怕生出妖怪,愣是活生生把孩子憋死腹中,不让他出生。后来外公回来,请来接生婆,才把胎儿取出。
外婆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可她却不曾闪出一颗泪花。是生活让她活成了一个硬邦邦的人了,她的柔软需要用足够多的爱才可以打开。
我的外婆
外婆家有个小院,院里有棵老槐树,她坐在槐树底下切槐枝,捋槐花是留给我的最多的印像。一刀一刀地磨,仿佛磨尽了生活的枝丫。到了人生暮年,只剩下自己。
外婆家的富有不是高楼林立,是有牛羊一群,又一群,每到傍晚,她赶着牛羊群进圈,我都会投去羡慕的目光。外婆家很热闹,外婆家的热闹,是厨房里有挤不下的人和热气腾腾的蒸包子,那时候总觉得外婆家好大。
外婆家的包子可以随便吃,但是话不能随便说。外婆不喜欢没规矩的孩子,更不喜欢懒惰没眼色的孩子,她的喜恶从不隐藏,从来不怕得罪人。我的察言观色大概最早就是从这里学来的吧。
后来舅舅们相继出去谋生,家里变得冷清了。外婆的后院也没了,婚后大舅围起了院子,把前屋隔开了。外婆住进了三间草屋的厨房,通往院子的门堵上了,一家变成了两家。只有身体残疾的四舅陪着外公外婆。羊群没有了,外婆依然富有,四舅放养着一群牛,种着许多田,依旧为外婆打着一片江山。
外婆是出了名的“小气”,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宁可不花,不能错花。外公抽烟得藏小金库,四舅花钱得数着给,家里的草房漏雨,塌陷,修修补补照样十来年。直到有一天,墙上土坯掉进了锅里,外婆气的大骂。骂完之后,几番狠心,用3000元买下了村东头的一户房子。四舅带着他的牛群,住进了宽敞的新家。
外婆脾气不好,吃软不吃硬,四舅也是一样,所以他俩经常吵嘴。鸡毛蒜皮,一桩桩,一件件,终于爆发了。四舅的退让方式是让外婆承受不来的,四舅选择离开了,再也不顶嘴。外婆一下子老去了很多,她总是后悔没有听大师的话,给四舅认个干爸,好避开一劫。但外婆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是不像其他人,哭天抹泪的。她的那颗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次次揭开,也没有看见伤疤。
后来村子拆迁,外婆的新房子也没住上几年,她和外公就拿了拆迁款,盖了两小间房子,在我家不远处。口袋富裕,餐桌拮据,是外婆家的惯有状态,妈妈做些好吃的就会给他们端过去,尽己所能,照顾父母。
妈妈常笑着说外婆也是偏心的。她把拆迁款的四万块钱交给了我,让我帮着存进银行,说她老了,放家里不安全。我拿着钱,觉得特别沉重,我知道外婆交给我的不止四万块钱,而是一份深深的信任。外婆可是从来不愿把钱示人的一个人,这是外婆的偏爱。我结婚了,外婆悄悄给我包了一个大红包,这也是外婆的偏爱吧。
2009年,外公生病去世了,外婆成了一个人。我每次回去,第一时间跑向她的小屋,她或是坐在门前喂鸡,或是蹲在灶下生火。如果小屋的门是锁上的,那么不多时我会在门前的小路上看到她的身影,背着一捆木柴或是一筐青草,担子压弯了她的腰。外婆总是这样忙忙碌碌,捡柴,种菜,喂鸡,仿佛生活没什么变化,可每一次看她都更显苍老。外婆不愿接受生活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她不愿接受有些亲人,只能活在记忆中。
外婆瘫痪了
2017年,外婆脑梗瘫痪了,清醒有时,糊涂常有,但无论我隔多久去看她,她总是一眼就认出。她不记得给我的存款了,她不记得我结婚了,甚至有时不记得我是谁的女儿,但会习惯性的叫“大云”。我给她做鬼脸,她会笑得很开心,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留着对我特别的记忆,还是有那么一块区域有爱的守护,是病魔也没法侵入的,我宁愿相信是这样。
今年是个难熬的年,病毒带走了很多老年人,外婆还在坚持着。她一声声说着身上的褥疮疼,让我帮帮她,我忽然有了对死亡不一样的解读,也许解脱只是让外婆体面的离开。妈妈说活一天至少还能看到亲人,没有了就看不到了。我想也许那只是我们的想法,看着她躺在那,有一口气,就可以说我妈妈还活着,我外婆还在,可是外婆连认得我们都很困难了。
外婆拉着我,不停地说着“我身上疼,我要出去玩…”,一边形如槁木,一边童言稚语,她在时光的两头恍惚,我们唯剩叹息。我祈求,若岁月温柔,请善待如孩子般的外婆,无病无痛,做个快乐的老小孩。若自然交替,生命轮回,也请善待她的苦难。
一切都不会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始。
2023.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