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约做一名琴师,就跟做青楼的姑娘一样,都是有故事的人。
而往往故事的中心,都与朝廷显贵息息相关,不是关于寻亲访友,就是涉及血海深仇。
一阵琴声响过,纤长的手指在琴弦处停留,琴师鱼不罗微微一笑,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杀机,看向入幕处把酒言欢的贵客。
户部尚书,顾远清。
顾远清笑容浅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左边是已经微醺的京城大官,右边是为他倒酒的酒伎,整个桌面的只少了几筷子菜,几乎就没动过。
就是这样轻松的场里场外,这样简单的你来我往,这样随便的一言一行,要了自己族人的性命!
“异族乱民”四个字盖棺定论,生生把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族人挡在玉门关外**,他们从刚刚被颠覆的部落逃脱而来,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而死。
要不是自己小时候与汉人交谈甚多,学了汉语又通了人情,怕是也不会乔装改扮,成功入了玉门关。
至今,阿姆喃喃的自语,阿爹枯瘦的容颜,还有那一个个摇着头的族人,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都是因为他!
一声令下,玉门关闭,可怜尸骨生!
只要能杀了他!只要能杀了他!只要能杀了他!
鱼不罗暗暗含恨,继续拨动指尖。
他弹的这首曲名,叫做“归墟”。
听了此曲的人,会渐渐沉睡,意识归于混沌,等顾远清熟睡之后,他会拿起窗口花瓶中的利剑,一剑封喉。
这首曲确实催眠,鱼不罗自己都有点乏了,睡意渐渐爬上了眼皮,他眨眼,努力地清醒。
定睛一看,京城大官早已醉晕在了桌上,顾远清趴着不动,酒伎和小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下了。
鱼不罗走到窗边。
鱼不罗拔出利剑。
鱼不罗刺向顾远清。
“你为什么要杀我?”剑被挡住,顾远清眸光清澈,定定地看着他。
2
梦,惊醒。
琴师鱼不罗近来做够了噩梦。
这噩梦绝对和前户部尚书顾远清有关。
自从一年前,顾远清得罪皇亲国戚,贬去官职,无故流放,又遭追杀,鱼不罗作为一个想杀顾远清却没有渠道的琴师,终于得到了机会,留下假的标记,让顾远清躲在了自己的宅子里。
就当顾远清双手抱拳,正要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时候,鱼不罗二话不说,反锁了门,软禁了他。
就算是杀人,也是要自己杀才能来得圆满。
世界上最让人开心发狂的事情,莫过于仇人终于落入自己的手中。
鱼不罗自此便研究起了“怎么杀死顾远清”这一严肃的命题。
其实原本并不需要研究的,死是一件一了百了的事情。
就在软禁的第三日,鱼不罗便按耐不住,在顾远清的饮食里偷偷下了毒药。
可是顾远清没死。
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时不时地吟诗一首。
于是鱼不罗加大了剂量。
可是顾远清没死。
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对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看天象。
加大了数次剂量之后,鱼不罗发现,不是毒药有毒,而是顾远清有毒。
他就像那些毒不死的老鼠一样让人头疼。
就比如说,三尺白绫套在他的身上,他依然能潇洒自由地吐气纳气。
就比如说,把他从屋顶摔下去,他血流不止,但是没几个月就自行痊愈了。
再比如说,故意推他下水,结果他在湖里扑棱,说自己不会水,在没人下水救他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就上岸了。
于是“怎么杀死顾远清”命题正式成立,与之相伴的,还有鱼不罗杀不死顾远清的一系列噩梦。
3
一年了,消瘦的顾远清渐渐长了肉,还从软禁变成了自由活动,而鱼不罗的钱却快要被榨干,本人则患上了神经衰弱。
这一年以来,鱼不罗从来没有成功杀死过户部尚书顾远清。
一件事情不成功是个巧合,无数件事情不成功,那就不会是个巧合,更何况这个不成功,持续了整整一年,也就是十二个月,约等于三百六十天,一万零九百五十个时辰。
鱼不罗怀疑顾远清是神仙下凡来渡劫的。
而顾远清也确实像个谪仙,他本来就生得清秀,白衣在身,花落肩头,竟多了几分忧郁与美感。
看着看着,恨意满满的鱼不罗从原先的坚决转为了迟疑,最后更是化为无奈,剩下一口气在喉口堵住。
午夜梦回,
“你为什么要杀我?”顾远清的这句话总是在脑海浮现。
突然,
鱼不罗记起,这一年以来,
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顾远清为什么要杀他。
4
“顾远清,你还记得三年前的禁流令吗?”
“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一道命令,却害得我父母双亡,族人惨死!”
“这一年来,我杀你,都是因为你之前的罪孽深重!”
鱼不罗剑指顾远清,虽然已经不指望能杀死他,但至少让自己说清楚,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罪恶。
他的父母何辜,族人何辜,流民何辜!
顾远清低着头,没有像梦里一样看着鱼不罗的眼睛,只是低垂着眼睫毛,不说话。
这一年来,他确实是被杀了无数次,这日复一日的杀人对鱼不罗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而对顾远清而言,也是一样。
很多次了,鱼不罗拿着剑砍入他的胸膛,他闭着眼睛弹着琴哼着小曲儿,反正无论怎样血流成河,他总是不会死的。
这次在鱼不罗说话之前,他的指间还夹了一颗棋子,正要往棋盘上送去。
话音未落,棋子不知怎的就掉了下去,落寞地发出声响。
许久。
顾远清拂起长袖,双手作揖,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
“我顾远清,定禁流令,思边疆稳定,国泰民安,却原来失察至此,害你父母族人死无其所……”
但是抬起头来,用清澈地眼睛说完下半句:“私以为自己身家清白,与人交好,实际却罪孽深重,害人无数。如此,你就算是再杀我一年,也是应该的。”
顾远清眼里的真诚掺不得假,这正经话胜似玩笑话,但其中的力量却不容小觑,鱼不罗的手落下,剑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知怎的,鱼不罗堵塞的喉间瞬间通畅了许多。
他决定原谅顾远清。
就冲顾远清平时的言行举止,和知道真相的敢做敢当。
5
彼时顾远清得罪的皇亲国戚飞扬跋扈作恶多端终于有了报应,而皇帝也为顾远清平反,复了户部尚书的官职。
鱼不罗亲自送顾远清到尚书府,然后隐居山间,不问世事。
然后,
八十年一晃而过,鱼不罗老了。
再然后,
鱼不罗死了。
他死的那天,发现周身发着光,而他随手一指,一朵白云冲到他的脚下,缓缓将他托起。
在天庭时的记忆瞬间纷至沓来。
原来鱼不罗才是神仙,天庭的罗宋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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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其实也是有容量的。随着仙口越来越多,天庭被挤了又挤,几乎到了不能站立的地步,于是玉帝下令让没有渡过天劫的众位神仙一起转世为人,渡劫之后才能再度为仙。
而罗宋汤仙则转世为鱼不罗。
鱼不罗报仇的执念,就是罗宋汤仙的劫,若是鱼不罗成功杀了顾远清,那么他就是犯了杀忠臣的大忌,罗宋汤仙就无法成功位列仙班。
罗宋汤仙理清了这一思绪,便是连连的后怕,唏嘘感叹。
正感叹着,
他突然看见远远走过来一个拿着本子晃晃悠悠的神仙。
“哎呀,我可盼到你了。”记忆中掌管命薄的雾晗仙君冲着罗宋汤仙兴奋一笑。
他只是一碗汤,一不小心就被喝了,向来是怕陌生神仙的。更何况是一见面就这么熟络的陌生神仙,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于是罗宋汤仙便拱起双手,打算作个揖便离开。
“哎,罗宋汤仙,你别忙着走啊。”
“你仔细想想,为什么你夜夜做梦都梦到同一句话。”
“为什么顾远清一介凡人,却永远也杀不死。”
罗宋汤仙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雾晗。
雾晗挥挥手,指了指手中的本子:“我掌管命薄,你在凡间能渡了劫数,那绝对是我的功劳。”
命簿上赫然写着:唯鱼不罗不可杀之。
怪不得。
怪不得顾远清一年来可以受伤,却始终不死。
怪不得他明明可以不死,却始终没法脱离自己的掌控。
怪不得顾远清回去赴任之后,没过几年就病死家中。
……
“兄弟,你不该谢我一下吗?”雾晗拍拍罗宋汤的肩膀。
“原来害我做了一年噩梦的人就是你。”罗宋汤的指间幻化出一把39米的大刀,向雾晗砍去。
挥舞着大刀的他呼了一口气,好像更畅快了。
“别啊,都是仙友,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