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离婚后两年的日子更加难受。以前心中被恨意充塞,做人至少尚有目标,睁大眼睛跳起床便咬牙切齿,握紧拳头抱怨命运及社会。
如今连恨也不再恨,一片空虚,傍晚只觉三魂飘渺,七魂游荡,不知何去何从。那种恐怖不能以笔墨形容,一直忙忙忙做做做倒也罢了,偏偏又放假,终日把往事取出细细推敲……这种凄清的生活真不是人过的。发誓以后再也不要放长假。
2.翟君吃完早餐,帮忙洗碟子,一边说,"这种阳光, 令白色看起来特别白白,黑色看起来特别黑,阳光总是愉快、洁净的。”
我讶异于他的敏感,“你许久没回香港了吧?那里,火辣辣的太阳晒足大半年,满身腻嗒嗒的满是灰与汗,湿度高的难以呼吸。”
“我较喜欢香港的大雨。”
“是的,”我连忙接上去,“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哗哗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声中变得舒坦而遥远,惆怅旧欢如梦。”
“什么?”他转过头来。
我不好意思回复,“没有什么。”
他侧着头想一会儿,“是的,惆怅旧欢如梦。”
3.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已在外伺候,急急提了行李飞车回。
现在轮候出租车,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叫苦连连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轮车有什么妨碍?终究轮得到的。真正所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心里的安全感灰飞烟灭,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
檐下的雨水飞溅了我一身,我没有闪避,人们以诧异的眼光看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很傻。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出租车。
4.梦见自己走进一幢华厦,听到其中一间房中有人哭泣,声音好不熟悉。房间并没上锁,虚掩着,不知怎地,我伸手轻轻将门推开,看到室内的情景境。
一个女人独自蹲在角落,脸色憔悴,半掩着脸,正在哀哀痛哭。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得浑身发抖,血液凝固,这不是我自己吗?细细的过时瓜子脸,大眼睛,微凸的鼻子,略肿的嘴巴,这正是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哭?我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吗?我不是又一次地站起来吗?比以前更强健更神气?我不是以事实证明我可以生存下去吗?然而我为什么会坐在此地哭?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是绝望、受伤、滴血,临终时的哀哭,这是我么?这是真正的我么?我也哭了。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只是平日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都已经过去,可以一笔勾销,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梦境依然很清楚。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5.出了门,我非常后悔,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错只错在我自己,把张永信当做兄弟,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保持距离,我干嘛要苦口婆心地干涉他的私生活?我太轻率,太自以为是,活该下不了台。
每个人都有一个弱点,一处命门,一个伤口,我竟这般不懂事,偏偏去触动它,简直活得不耐烦。子君子君,你要学的多着呢,别以为老好人张允信可以捏圆搓扁,嘻嘻哈哈的,面具一旦除下,还不是一样狰狞?也许他应当比我更加恼怒,因为我逼他暴露真面目——老张一直掩饰得非常好。
一整晚我都辗转反侧,为自己的愚昧伤感。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得道成精了呢,差远了。人际关系这一门学科永远没有学成毕业的那一天,每天都似投身于砂石中,缓缓磨动,皮破血流之余所积得的宝贵经验,便是一般人口中的圆滑。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得炉火纯青呢?
跟史涓生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懂得这门学问,现在稍有差池,立刻立时足成千古恨。
5.蓦然想起唐晶以前向我说过,“工作上最大的污点不是做错事,而是与同事反目。”我竟犯下这个错,焉得不心灰意冷?
每个人都在说子君离婚之后闯出新局面,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相信。什么新局面?人们对我要求太低,原以为我会自杀或是饿死,居然两件事都没发生便算新局面。
我一夜未眠,我倒情愿自己是以前的子君,浑浑噩噩做人,有什么事“涓生涓生”大喊,或是痛哭一场,烟消云散。我足足一夜没睡。
清晨喝黑咖啡,坐窗前一片寂寥,雨终于停了,我心却长有云雨,于是把那条自制饰物悬胸。
6.“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话说重了,伤害了你?”
“没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没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脸上那种消极绝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
我想到了那个梦,在梦中看见的那个自己,就是老张现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别说,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会有事的,我总有力气同环境搏斗。”
但其实巴不得一眠不起,我不时就会有盼望暴毙的想法。
7.“结婚,是很复杂的一件事吗?”他淡淡的带起我。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悲哀。这一刻终于来临,但我并没有太快乐,我只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说,“未必,丰俭由人。”
呵,我真佩服自己到这种关头,还可以挥洒自如的说笑。他点点头,半晌没有下文。
他终于提起婚事。我并不觉得第二个春天来临了,当然我会得到个归宿。紧张逐渐过去,我觉得一点点高兴,渐渐这点高兴就像一滴墨滴入水中,慢慢扩大,一滴水就变成淡黑色,淡黑,不是墨黑。
我现在的快乐也就止于此。
8.“你快乐么?”唐晶问。
“不,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前的一切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我说,“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中,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带回家中。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色彩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我不管了,只要回到干地上,安全地过日子,我不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我亦不敢说我不快乐。”我哽咽,“你明白吗?”
9.“你心情确是大好了。”
“不要这么说,人要知足,现在我什么都有,仿佛是可以振作起来,好好儿向前走。”
他无言,换了我是他,我也不会说话。是他一拳打在我的脸上,使我鼻青脸肿,一身血污地倒在泥地中,但我站起来,挣扎着冲洗干净,换上了新衣,厚着脸皮活下来,等到今天的机会。
我并没有向他耀武扬威今日的“成就”,报复?最佳的报复不是仇恨,而是打心底发出的冷淡,干嘛花力气去恨一个不相干的人?过去的事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