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终于瘦成了一具标本。
人老后成了枯树,不再开花,叶脉萎缩,汁液蒸发,只剩躯干。
灵魂要轻盈地飞,肉体太重就是累赘,所以岁月将其修剪掉,像上帝修剪一棵树。
死亡已在她体内。随时要夺了她的命去。她用尽所有能量,与黑白无常对抗。这是她生而为人,在尘世的最后一次挣扎。因而显得悲壮。这使我想到“无边落木萧萧下”。
秋风过,叶子扑簌簌地、成把成把地、往下掉,谁也拦不住。有小孩子见了,急得大哭。追着满地落叶,一片一片捡,捡了一大把,叶子还在往下掉。妈妈轻声安慰“叶子瞌睡了,要睡觉呐”小孩子仍不信,噙着满眼泪花,“是真的吗?”“嗯,是真的,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关于死亡,我们知道的都是猜测,我们学到的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一个死人会告诉我们死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人死的时候怕不怕?冷不冷?疼不疼?累不累?爽不爽?
生是死的起点。自生开始,我们一天一天地生,也一天一天地接近死。所以有人唱,把每天当作末日来相爱。所以有人说,今天是你余生里最年轻的一天。
死是生的终点吗?不知道。有些人想要知道。他们以无比真诚的姿态想要接近死,想要一探究竟。他们涉水而死,他们吞枪而亡。他们前赴后继地死,他们千奇百怪地死。死也没开口。
死不开口。守口如瓶。
这游戏,刺激。
她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成了小小的一个。瘦得人心疼,也害怕。
我去看她。她很欢喜,挣扎着要起来。我被她的热情吓到。她们扶她起来,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来拉我,我心里怕得要死,不敢伸手也不敢缩回。我觉得那不是她的手,那是死神向我伸出的魔爪。哪有人的手是那个样子的?!
她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抓得很紧。我惊异于她的力气之大。她呀呀着,说不出清晰的话,眼角有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沿着沟壑,久久流不下来。刹那我明白了什么叫“老泪纵横”。
她老得像小时候大人唬小孩的“老猫子”“狼外婆”“老妖怪”。
她身上有样东西让我害怕,让我敬畏,让我不敢靠近她,让我几乎不认得她。
我尽力想着她往日的好,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还是她。
她的指甲已很长,也有些脏。我说“我给她剪剪指甲吧”。三妈找来了指甲剪儿。我握住她干硬弯曲的手,若无其事地剪起来。她的指甲和她的人一样,很干,很硬,有些黄。每剪一次,我都要费很大劲儿,又怕剪到她,那些指甲像受了惊吓,飞起来,溅起来,炸起来,落在我的怀里,落在我的裤子上。我不敢去掸。
围观的几个人解说员一般“你看,这孙女儿多孝顺,来看她,还给她剪指甲”我继续剪着,不予理会。
我自己知道这不是孝顺。我只是看到她现今的模样,觉得可怜,觉得想要为她做点什么。觉得人生于世,真他妈不容易。
剪着剪着,我已不怕,好像原来的她又回来了。
剪完后,我把她的手放进被窝,才把那些指甲屑抖去。窸窸窣窣的,细细小小的,像抖落张爱玲说的华美袍子上的虱子般。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丰功伟业。艰难而有成就感。
她躺在床上,等待和死亡重逢。
我们离开了。路上,我没说话,可是我有些忧伤。那些忧伤像棉花糖一样膨胀开来,压得我胸腔难受。
我妈轻声说了句“你今天来看她,她很高兴。人都是要老的。”
我听我妈说着话,心里一下子有了着落般,情绪有了出口。
我妈说这些话时,内心慈悲,整个人沐浴在爱的光芒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般。
关于死亡,谁给你上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