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端着高脚杯，轻松写意地倚在湖边地木制围栏上。傍晚的斜阳倒映在湖面的涟漪，泛起粼粼的波光。湖边的小屋沐浴在森林的气息里，空气也伴随着风吟和鸟鸣，像是薄纱般纤尘不染；刚下过雪的黄昏时分，深吸一口气，顿时就有种沁人心脾的微凉和清新。
供职于科研机构的斯诺是个名副其实的物理学家。尽管如此，和许多城市市民相同，步入中年的他也不得不应对各种俗事的繁琐，令人烦躁不安。普遍喧哗的城市甚至连城郊的气氛都变得虚伪，充满了汽车尾气的空气更是没法让人心情愉悦。只有在林间的小木屋里，斯诺才能偶尔享受到宁静。这种宁静对他而言很不一样——比平静更加宏大，但又比寂静更加生动，但究竟是什么却又无从谈起，文字之间更是难以描述。
杯中的红酒伴着玻璃杯的晃动，渐渐随着凝滞力的消失而旋转起来；离心力和向心力同时拉扯着每滴散发着醉人香气的液体，纠缠交错而难以厘清。偶尔一颗红色玛瑙般晶莹剔透的液珠摆脱了杯壁的舒服，就像是到达了第二宇宙速度的物体，在洛希极限的撕扯下被分割开来，一部分坠入黑洞的中心，一部分飞向未知的星系。红色的液体在空中旋动着，悄然下落，坠入水里。优雅的品红色瞬间在水里蔓延，水下来回游动的小鱼也笼罩于干红葡萄酒的朦胧。
斯诺的目光沿着下坠的抛物线探入湖中，静止的水面和渐渐不再波动的涟漪都显得毫无生气，显得骨灰般死寂的湖底虽然对于常年接触浩瀚星空的虚无的斯诺而言在寻常不过，但在这生机勃勃的环境下，突兀的恐惧感顿时将斯诺牢牢摄住。被城市的热闹折磨到精神衰弱的极点，濒临崩溃的边缘，斯诺的眼睛立刻像是扫描仪般，急切地搜索着湖内还具有生机的生物。
跃起、落下，水花溅起、落下，涟漪波动、停下。
紧张感一扫而光。
青灰色的小鱼在湖底漆黑一片的映衬之下，惬意的从水面之下轻轻跃起，然后伴随着水花起落和涟漪波动，再次回归陷阱般的大湖。
鱼群，在暗流涌动下，熟练的随着水流的来回交错上下穿梭，一边依靠着本能捕食着浮游生物和微不可见的细小磷虾，一边在云杉林和松树林的背景下，自由自在地来回遨游。
这种欧洲北部所独有的鱼，在寒冷环境的锻炼下，早已经适应了如今的环境，自然而然融入了北欧风光的无限美好和宁静。
斯诺抬起头环视四周——不知何时，雪花再次开始飘落，落在森林和木屋的顶端，以及群山的肩头，仿佛覆盖着冰雪女神亲手制作的纱衣，伴着落日余晖的光线反射，金黄色立刻充斥在斯诺的瞳孔。
气候微寒又带着温暖的光线——这让他不禁联想到遥远却又并不很远的太空，联想到无数个日夜的研究测算，联想到宇宙的空虚和“空无一物”。
严谨的来说，“空无一物”并不准确。宇宙中除了占空间比例极小的普通物质——说是普通，这些只占5%空间体积的物质其实可以说是罕见——以外，还有27%的暗物质，积压在星系的恒星与行星之间，以及68%的暗能量，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三维的宏观世界。
正如这湖底。
一片晶莹的雪花缓缓飘下，轻轻的掉在湖面，然后像是从未出现过似的消失了，就那样融化在品红色尚未褪去的湖面。
鱼群继续自由自在的游动着。
斯诺突然间开放的思维让他立刻想到《火鸡与农场主》的故事，正像是鱼群，以及观察着鱼群的斯诺以及全体的人类。宇宙的浩瀚和人类的渺小还有鱼群的脆弱，瞬间在斯诺的脑海形成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鱼群在湖中发展壮大，人类也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在自以为是的科学环境下发展着。鱼群从来不会知晓外界的人类，不会明白人类技术的先进，本能的主导让鱼群进化的缓慢极了，也许几百万年之后——假如它们尚未灭绝的话——鱼群才能够成为人类几十万年前的样子。
最后的光线投射在斯诺的侧脸，灰黑色的胡茬让斯诺看上去有些邋遢和粗犷。
鱼群继续自由自在的遨游。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宁静，毫无意义……斯诺讽刺的想。
斯诺有意无意的倾斜着红酒杯，红酒在重力影响下被泼入湖中。原本快要消失不见的品红色再次变得浓厚无比，甚至比上次还要让鱼群窒息。面对从天而降、福祸未知的红酒，鱼群慌乱起来，四散而去。
灾难。
微小不过的灾难，立刻让文明陷入恐慌和技术的倒退。
就像是《三体》中面对二维扩张的人类、就像是面对人类引力波广播威慑的三体人和光粒攻击的外星文明，无论是二向箔还是威慑，都让所有建立起的看似坚强无比的事物，瞬间坍缩成不堪一击的废墟。当文明和文明之间开始战争，维度上的碾压是永远难以弥补的。
一阵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让斯诺全身都乏力起来。
手腕微微抖动，高脚杯也从指尖滑下，重重地坠入湖面。
水花四起。
一尾小鱼被罩在了迅速下落的高脚杯中。
方才的活蹦乱跳仿佛成了现在束手束脚的讽刺诗，惊恐地挣扎也无济于事，斯诺想着。那么，它会面对怎样的结局呢？
无从得知。
或许，就在黑暗森林打击中用逃逸速度离开；又或者——
又或者成为一条永远被困在湖底的尸体，成为一座无声沉默的雕像。
是又如何？
就像是外星人的随手打击下，文明的湮灭。
二维的宇宙标本，无济于事。
谁会在意呢？
……
太阳落下，剩下的鱼群继续自由的遨游。
谁会在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