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想要什么颜色的单车?这里有粉色还有蓝色。”
家里成绩最好的二女儿今年想要一辆自行车,张天华从淘宝上选了一辆,车头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篮子,车身上点缀着一朵一朵的小花,是小女孩会喜欢的款式。
电话那头传来一串清脆的女童的声音:“你先把图片发到妈妈手机上我看一下,我再告诉你我要什么颜色......”
而后便是一阵孩子的打闹声、尖叫声,张天华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已经不明不白的被挂掉了。
他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女儿,终于,去年生了个儿子。本来妻子与他一起在浙江打工,三个女儿扔在家里给爷爷奶奶带,生完儿子之后,她便留在家里带小孩,顺便在湖南老家打了一份工,十天白班十天夜班轮着上。
张天华笨拙地用粗糙的手指划着手机屏幕,打开那个橙色的软件,搜索“儿童单车”,认真看着单车的每一张图片,每一个评论。
村里这两年开了好几个快递点,中通、邮政、顺丰都能寄到,村里的妇女也开始学着从网上买衣服。前几天妻子还买了一件粉红色的新大衣,发照片来问好不好看,得意地告诉他这衣服只花了五十多块钱,很划算。
临近年关,厂里的事少了,人心也早早地飞到几千公里外的家乡去了。闲暇时间,张天华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连厂里的wifi,打视频电话回家,最主要是想看看自己老来得的宝贝儿子。
但是儿子还不会说话,只知道一股脑儿往手机镜头前凑,同他说话最多的是家里最机灵、最能说会道的二女儿,她成绩最好,便最有底气和爸爸说话。
“爸爸,我今年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一名,你看看我的奖状。”说着,颇为自豪的将一张橙红色的奖状撑开摆在镜头前,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
“噢,我晓得了,你想要单车吗?我从网上买了直接寄到家里去。”张天华面带笑意答道。
“我想要那种前面带篮子的单车,我班上同学就有一辆,天天骑着来上学。”
“我们家离学校那么近你还是走路去上学,怕单车被人偷。虽然是买给你的单车,你也不能光顾着一个人骑,家里的姊妹都能骑,知道吗?”
电话那头想要辩解:“但是别人天天骑单车上学,也没有被偷。”
张天华正色道:“你的新单车很多人眼红,别人把你的单车搞坏了怎么办?你们的寒假作业写完了吗?在家里别天天疯玩,你不好好读书,就只能像我和你妈妈一样天天打工,又苦又累......”
这套说辞对方显然已经听了很多遍,听着听着,女孩的眼睛就瞟向了旁边的电视,屏幕那边一群小孩正在争抢什么东西,喊得不可开交。
张天华拿着手机凑到厂里的年轻人身边,问怎么把淘宝里的图片发到妻子的手机上。年轻人往张天华的手机屏幕上看了一眼,说:
“你先把淘宝上的图片保存,再打开微信,就可以发给你老婆了。”
张天华显然没反应过来:“怎么保存?”
年轻人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帮他保存,然后把图片发送出去。
这辆单车要两百多块钱,够张天华半个月的生活费了。他是厂里的焊工,衣服一不小心就会被烧上几个洞,烂了的衣服从来舍不得扔,随它烂,或者打上几个补丁继续穿。夏天尚有两身换洗的衣物,冬天就那么一件棉袄,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
妻子回老家之后,他的吃食也越发简单起来。一块水豆腐,煎了可以吃两天,有时煎个鸡蛋也将一餐打发了。
“我去年就答应了,要是慧慧期末考试考得好,就给她买单车。我们家谁成绩好谁就不用干家务,谁就有就有奖励。”
他年轻时遭遇过不少挫折,吃过很多没文化的亏,如今四十多岁了天天自学拼音,问厂里的年轻人这个字那个字怎么读,是什么意思。问完,嘴里念叨几遍,过不了一天,又全忘了。
他每回打电话回家都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要好好读书,要听爷爷奶奶妈妈的话......这些话小孩子听着听着就烦了。他做小孩的时候,爸妈拿竹条抽他、赶他去教室上课,他又偷偷摸摸跑出来,宁愿去干苦力也不愿读书。
他的小孩会知道读书的可贵吗?至少他是长大了吃过亏了才懂的,张天华有时候会这样想。
二、
厂里有他的同乡,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每年都是两个人搭伴开车回家过年,1312公里的路程,开车起码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家。
他们将行李装好了车,一整箱的红牛放在后座,商量着第二天五点出发,快的话晚上八九点就能到家,就是不知道路上堵不堵车。
今年厂里放假放得早,往年都要等到腊月二十四、二十五才肯放人。
浙江这边天亮得早,凌晨五点的天空,启明星虽然还挂着,天边的深蓝已经有些许泛白了。
街边的店铺大门紧闭,路灯还提着一口气亮着,灌木丛和树木影影绰绰,在深冬凌晨的寒意中稍显冷清与诡异。
张天华怀着按捺不住的喜悦,看着窗外的景色后退,建筑开始稀疏,天空越发敞亮,被橙红色的光芒逐步覆盖,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
家里的电话打了过来:“出发了没?”
“出发了,五点钟出发的。”
“路上堵不堵啊?”
“现在还不堵,就是不知道等一下会不会堵。”张天华望了一眼手机上的GPS路线图,前方的路还是绿色的,没有显示堵车的迹象。
“你们开车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
“晓得了晓得了。”
车窗外的风景乏味无比,千篇一律的灌木,绿色的栏杆,还有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深灰色公路,一路蜿蜒。
两人话都少,车里偶尔会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更多的是各怀心事的沉默。
老乡今年快三十了,家里去年给他介绍了个女孩,两人都看对了眼,今年准备回去就把结婚酒给办了。
到了饭点,两人在一个小服务区停了车,上完厕所,泡了盒方便面填肚子。
手机的地图上开始出现了红色的区域,像一条正在注血的红色血管,向前歪歪扭扭地延伸着。不一会儿,前方的车子密集起来,如同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箱子,整齐排列着。应急车道的警车“哔啵哔啵”快速驶过,消防车紧随其后。
“前面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车流一点一点艰难挪动着,他打开车窗,寒气顿时涌进来,伴随而来的还有路边的泡面盒子、零食袋子、槟榔、烟头散发的臭味,路上的噪音透过耳膜往脑袋里攻城略池,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透过隔壁车的车窗,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一大家子人,老的小的,不知是出门旅游还是回家过年。前面那辆车的后备箱里塞满了红色的礼品盒,即使车窗蒙满了灰尘也依稀可见。
经济发展了,人人都买得起私家车了,这几年春节自己开车回家的人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堵。
老乡放起了beyond的《光辉岁月》。
年岁把拥有变作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歌放到高潮处,车流慢慢松动起来,前方的车子加快了速度,弹簧一般拉开了距离,不一会儿,公路上的车子便稀疏了起来,视线范围内只有几辆车在孤独地各自行驶着。
晚上快十一点,车子终于进入了熟悉的村子,马路旁边多了几盏路灯,被细高的杆子托着,幽幽发出微弱的光,照明功能却十分有限,还有极少数人家的灯光亮着。路旁的建筑轮廓模糊而隐蔽,张天华隐约能分辨出这是谁家的房子,其间夹杂着几间新修的陌生房屋,与去年回来时相比,村子里又变了不少。
自己家的大门还大敞着,灯火通明。听到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家里人纷纷跑了出来。张天华的三女儿首当其冲,从大门口探出头来,又回头叫屋里的人:“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没有拥抱,没有落泪,只像寻常见面一样,像离家只有两三天一样,张天华把车上的行李卸了下来,妻子问:“肚子饿了没?”
张天华的母亲帮忙拖着行李,赶忙说:“家里还有点剩饭,菜也有,我去给你热了。”
“吃面吗?让你妈妈下点面条给你吃,再打个鸡蛋。”父亲说完便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父亲年过八十,这两年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爸爸你怎么感冒还没好?回屋里吧,先进屋再说,外面风大。”他摸了摸女儿的头:“你们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弟弟睡了吗?”
老乡等张天华腾完行李,便把车径直开回家了。张天华的父母也没再说留在家里吃碗面再走这样的客套话,他们知道,在老乡家里也有人翘首以盼等着儿子回家。
三、
等了一年,最期待的就是家里这碗米粉,细细滑滑的,用肉末和青菜吊上一碗汤,淋了自制的红油辣椒,能吃上满满一大碗。江苏没有这样的米粉,甚至在张天华眼里,连肉和青菜都不如家中的甜、新鲜。
在家中负责买菜置办年货的父亲告诉他,现在的买米粉直接用手机告诉老板一声,老板等到接的单子多了,就直接一户一户送到村子里来。
“真是怪事,手机样样事情都能做。”
父亲一年到头不知要这样感叹多少次,与他通视频电话的时候也这样说:“真是怪事,这么小一个手机,既然能看到这么远的人。”
小儿子在地上踉踉跄跄走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将他裹成了一个圆球,姐姐们有一下没一下的喂着粉,他还不会嗦,只能由着长长一根粉在嘴巴外头悬着,在空中晃来晃去,最终掉到地上。
挨骂的自然是喂粉的姐姐。
“你不知道把粉夹断再喂给弟弟吗?你看看糊得这一嘴,脏的呀。”
张天华夹起一小口粉,在碗里用筷子绕了几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飞飞,来爸爸这儿吃粉。”
小儿子看了他一眼,停顿了几秒,还是转过头,扑到姐姐的怀里。
爷爷奶奶笑着搭腔:“你这个蠢家伙,自己的爸爸不认识吗?是爸爸,爸爸,快去爸爸那里吃粉。”
张天华心想,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培养感情,跟他玩熟了他就认识我了,跟我亲了。不是没有想到,他只是不愿意去想,过完这十几天,他又要走,又要等一年才能回家,到那时,儿子还能记得他吗?
家中的女人们早早洗好了红薯,磨好了面粉、糯米粉,吃完早餐便撸起袖子,烧上一大锅热油,炸薯饼,炸花根,春节期间要吃的鸡爪、鱼、肉也趁着一锅炸了,这可得忙活一天了。
将面粉揉成一团,擀成细细的长条。小孩子觉得好玩,纷纷伸出手跃跃欲试。
“先去洗手,把手洗干净了才让你们帮忙。”
面团在她们手里被揉搓出各种形状,玫瑰花、十字架、爱心......揉着揉着,脸上身上都沾了面粉。她们的妈妈难得脾气好,也和她们一同嘻嘻哈哈的笑。
揉好的面团下锅,立刻滋啦啦响成一片,花根从白色变成金黄色,身上冒出许多气孔来,不一会儿便浮在了油面上,热油裹挟着面粉的清香,发生激烈的碰撞,成就了一番全然不同的诱人味道。
“站开一点,这油要是倒到身上可不得了。”
炸完了干货,便轮到了鱼肉之类的荤菜,这些菜都事先经过了料酒、酱油的浸泡,一下进热油里,香气便在高温的包围中开始膨胀,四溢开来。小孩的眼珠子瞪得发直:“我能不能先吃一块鱼?”
“小心烫嘴,给你爸爸也拿一块去。”
一天忙下来,最累的还是张天华的母亲和妻子,洗洗刷刷,又要准备一大家子人的三餐,还有一屋子的小孩要念叨。
“我为你们忙,为你们累,累得开心,累得值得。”母亲拉下身上的围裙,锤着酸胀的手臂说道。
不满两岁的小儿子从食盒里抓了一颗糖果,随手递给张天华,他赶忙双手接下,扶着儿子的手臂,生怕他摔了。
“果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你看,玩这两天就玩熟了,认得爸爸了。”
二女儿跑进屋里来告状:“爸爸,妹妹她抢我的单车,我不给她玩她硬要抢。”
“你是姐姐,你让着她点,给她骑一下身上不会掉肉。”妻子抽起眉头哄道。
“但这是爸爸买给我的单车,我想给谁骑就给谁骑,我不想让她骑。”慧慧不依不饶。
两姐妹吵得翻天,大人们沉浸在聊天中没空搭理。
年轻人这几天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平日里只有老人小孩的村子里,骤然多出许多新鲜的面孔,他们染着各式各样的头发,衣着前卫,骑着卸了消音器的摩托车在马路上高调飞驰而过,引得路边慢悠悠买菜回家的老人一阵心悸,忍不住便要骂:你个狗娘养的总有一天会摔断腿。
“这不,昨天把村里的一个单身汉给撞了,他屋里这个年,不好过啊。”
几年前青年们流行聚集在网吧门口胡侃,讨论自己在外打工的经历,讨论路边经过的姑娘。如今一个个都成了低头族,手机开着外放,流连于各种短视频APP,刷搞笑的段子,刷美女唱歌跳舞,上了瘾一般。
就连小学生,也拿着几百块钱的智能机,四处蹭wifi,蹲在某个角落,玩王者荣耀,玩吃鸡,玩连连看,天黑了不记得回家,家长气势汹汹来寻人,小孩免不了要遭一顿骂,骂完了,游戏该打还是得打。手机成了家长眼中小孩不务正业的罪魁祸首,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张天华也在同手里的手机作斗争,慧慧的班主任要家长先从网上预订开春上课需要用的教科书,他左点右点,愣是不知道书要从哪里订,又是怎么个订法,心里着急万分,怕订得迟了家里的小孩没书读,不禁抱怨起来:“城里的学校也就算了,这鬼乡下的小学也搞什么高科技,别人家里只有爷爷奶奶不会用手机的同学怎么办?真的是。”
最终还是请隔壁家上高中的小孩帮忙,才订好了书,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夜幕降临,孩子们的鞭炮开始蠢蠢欲动,不知是谁家首先点了火,其他人看见黑夜中的火光,匆忙扒了碗里的饭,从“秘密基地”翻出鞭炮库存,点燃一根香,冲到门外。
“你给我注意一点你的新衣服,要是烫坏了要你好看!”
小孩敷衍应声道:“我晓得。”
现在的鞭炮做得越来越精致,一会儿是一朵盛开的荷花,一会儿又是一座喷泉,极为绚烂,冲天炮也能“啾”的一声飞老高,还有的鞭炮,竟然唱起了歌儿。
小儿子也踉踉跄跄地跑进鞭炮火光的中心地带,伸手去抢比他高出半个身子的姐姐手中的鞭炮。
妻子用手肘撞了撞张天华的胳膊:“你还不赶紧去把他抱出来。”
“你就等着吧,你儿子明年这时候就会自己点火了。”邻居笑着打趣道。
明年太远了,他现在只想停留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