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傍晚六点钟,是最匆忙的时刻,也是最缓慢的时刻。背靠黄河的这座老城,像一个病态的老人,纵横交错的血管中,血液相互冲突,动滞不一,找不到心脏的位置。
每周至少有五个下午,赵隆会嘲笑把车开上高架路的傻缺。当然,被他嘲笑的人也包括自己,因为现在他正抓着方向盘,车窗全开,在限速八十的高架快速路上平静地等待,每隔几分钟前进几十米,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尾灯。若是换成走下面的街道,情况只能更糟。收音机里正播放离婚咨询节目,各个年龄段的男女给对婚姻法了如指掌的嘉宾排队打电话,企图得到在结束不幸婚姻时获得更多利益的支持,以及一些毫无养分的心理安慰。
赵隆与妻子孙夏是大学同学,在毕业即分手的怪圈中成功突围,因此相对和谐,并不需要这方面的指导,他只是觉得通过此类节目了解世间百态蛮有意思,每当腹有千机的嘉宾结束一段循法蹈律的出谋划策,赵隆便扯着嘴角,打量左右的各色车辆,猜想刚才的诉求是不是出于周围某辆车里的某个人,因为广播里面的对话好像总是伴随着隐约的汽车鸣笛。
一架民航客机低空掠过的噪音掩盖了手机的震动,险些让他错过了孙夏的电话。
“亲爱的,你堵哪儿了?”
“报告主人,离全福立交桥左转车道目测还有一千二百米,预计在一小时之内到家,请转告小少爷,今晚的碰碰车项目不会取消!”
“别贫!注意安全哈,对了,少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节目,换音乐放松一下,挂了!”
手机刚扔到副驾驶座上,又震动起来。赵隆紧跟前车前进了一段,顺手抓起手机问:“咋了?咱家小少爷等急了?”
“你好,请问你是‘弓箭手’吗?”
哎哟,不是孙夏,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赵隆看了一眼对方手机号,显示来自福建。福建是茶叶大省,那边不少地方赵隆都听说过,作为一个半吊子的品茶爱好者,他从福建的多个茶商网购过好几种当地名茶,多是以次充好,也就正宗的安溪铁观音与永春佛手能入他的法眼。不用说,又是茶叶推销电话,赵隆正准备挂掉,等等,卖个茶叶都能直接略过本名,直接称呼绰号了,相当的神通广大啊,可“弓箭手”是自己大学时因为投篮极准而获得的绰号,毕业以后被人说起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被遗忘了,而网购账号的名字不是这个啊!
“厉害啊,卖个茶叶都能把我以前的绰号挖出来,是不是我往上三代你们都查的门儿清了?”赵隆调低收音机音量之后问。
“你好,我不是卖茶叶的,我打这个电话是因为......”
“等等!”赵隆赶紧打断她,“这种电话我一天能接到十个,你那一套没用!”
“那个...我家倒是有两个茶园,可是......”
“还说不是,都知道我绰号了,还玩什么曲线救国啊,说吧,怎么知道我叫弓箭手的,还有你家茶园产什么茶叶?”赵隆打断此类电话轻车熟路,对方根本没有申辩的机会。
“你们宿舍所有人的外号我都知道。我家是有茶园,但我不卖茶叶,我是许安国的女朋友!”
许安国绰号许呆,是赵隆大学四年的舍友,长相至少超前了真实年龄五年有余,成绩平平勉强毕业,毕业以后辗转广东深圳,最后去了福建。这下赵隆明白了,难不成是许呆勾搭上了电话那头这个江南妹子,跟她说了一些大学时的糗事,南方姑娘有经济头脑,立即开始熟人推销了?可就许安国的长相学识跟家境,靠助学贷款与勤工俭学才勉强完成学业,现在的拜金社会,谁要能看上他,要么是真爱,要么就是瞎了。
“许呆?别逗了,他有几斤几两我全知道,咱先不说卖茶的事,我先问你,真是他女朋友?”
“真的!我叫郑敏,跟许安国拍拖有...两年了!”
声音还算甜美,符合赵隆心目中南方姑娘的基本标签之一,照经验来讲,这个郑敏指定难看不了,赵隆心说难不成傻人有傻福,许呆真的走了桃花运?正进行一番推测,后面响起了急促的喇叭声,赵隆一看前面,空出了几十米,两侧的车正伺机插队,赶紧一脚油门跟上,之后又重新停下。后车跟上来还骂骂咧咧,赵隆不是路怒症患者,况且电话还接通着,根本没在意。路怒症天天晚高峰走这个高架,憋出心脏病没跑。
“那你是看上了他哪一点?”
“他啊,”那话那头思索了片刻,“相比我们这边的人,大气,稳重,诚实,还会照顾人,处处都能迁就我!”
“哎哟喂,我们宿舍有名的笨蛋,捧着文凭在老家找媳妇儿都费劲的主,到你那还成了香饽饽,难不成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
“你怎么还骂人呢?”
“呃!我就是打个比方,你别生气。许呆的女朋友,算是我弟妹,凡事都好说,你家茶园出什么茶,说来听听。先明说,我可是比较挑,前十之外的就别提了。”
“茶园有好几种茶,有正山小种,最好的是上品白牡丹。”
“红茶我不感兴趣,白牡丹不错,既然知道我的手机号,那给我发来购买链接,我看着买点,多少支持一下!”
“大哥,我不是要卖茶给你!”那边的语气开始着急了,“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下许安国!”
“他怎么了,一个大活人还能走丢了不成?”
“他不想跟我处了,说是要回家给他爸妈养老,跑回了你们山东老家,我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家具体地址。”郑敏已经带着哭腔了,“你帮帮我,我一定得找到他,我不能没有他!”
跑回老家这件事倒是可以想见,许安国农村老家位于山东菏泽的一个有名的贫困县,经济落后的地方往往观念也落后,尤其在农村,养儿防老的观念仍旧根深蒂固,许安国只有一个还在上学的妹妹,有儿人家不靠女,那养老的重任自然要落在他的肩上,爸妈辛苦种地供他上学,甭管他天南海北的漂,早晚还得回到生长的地方。土垄里供出个大学生不容易,他要不回去,免不了要被亲戚朋友乡里乡亲戳脊梁骨。
但许安国回家侍奉双亲是一回事,小两口分手又是另一回事,即使他不回家,该分手不也得分!听收音机里说的,离过几次婚的都大有人在,这年头不分过几次手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过去了就要朝前看,至于这么恋恋不舍念念不忘吗?
“你听过《体面》那首歌吗?不是我说你,分就分吧,得讲究体面。听声音,估计你年龄也比我们小,还怕以后找不到喜欢的人?你们距离实在太远,你一个姑娘家,来我们北方也不好适应,要不,我看还是算了吧!”
一说完这句,赵隆就啪啪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自己这是劝离啊,罪过罪过。
“不行,我必须得找到他,跟他结婚!”
为了所谓的爱情不顾一切、最后凄惨收尾的女人赵隆所见所听不少,生活中新闻上比比皆是,可她们都是为了非帅即富的男人要死要活,许呆这样的,跟帅气完全南辕北辙。郑敏家既然有两个茶园,这玩意儿溢价高,财产千百万不在话下,仍然对许呆不肯撒手,难道这小子几年间混成了千万级以上的富翁?瞧他朋友圈的老土样儿,除了偶尔发布一些运动及时事状态,没显露过一件上档次的奢侈品,至今房子车子一样也没有。赵隆摇摇头,不像!
“说实话,许呆长相很一般,还没什么钱,人不坏也不能当饭吃,你图他个什么?”说到这,赵隆脑子一转,“难不成你已......”
“没错,我怀孕了!”
说话间车子好不容易拐进了左转车道,前方豁然开朗,赵隆接通车上的多媒体蓝牙,关上车窗,加快了车速。幸好现在淡定多了,又不是自己的女人,想当年在大三,有一次晚自习,孙夏悄悄凑近他开玩笑说“我怀孕了”,赵隆当时就跳了起来,震惊的同时,飞快盘算到底是哪一次防护不到位中的标,全教室的人都以为他是神经病。女人怀孕可是杀手锏,任你千般能耐万般变化,只要还是个男人有点良心,必定不能抛弃不理。
“真的?”事关重大,赵隆不得不再确认一遍。
“真的,两个月了。”伴随着这句话的,是郑敏的低声抽泣。
“那行,我联系一下他,联系上了给你电话。老子宿舍的人不允许出现这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畜生!”
“那......谢谢大哥!”
电话挂断,前方很快又出现新一轮的拥堵。收音机的音量回归正常,离婚指导仍旧没完没了,赵隆气愤地点击屏幕调台,接着传出无痛人流的广告,真他妈应景。
赵隆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无奈地嘿嘿一笑,“呆子,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