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狗蛋不壹而三打电话:“老伙计,回来吃、吃羊肉。”听声音,豁牙漏气。我的心房猛地一颤。
一根麻绳,很长,一头牵系在我的小手上,一头拴挂在黑色的山羊脖颈上。一条羊肠小路像条白色的蛇,向大山深处蜿蜒进去。黑子在前头东张西望乱窜,我在后面蹦蹦跳跳乱喊,麻绳一会儿拉紧成直线,一会儿松弛成抛物线。
那年我五岁,这只羊,是我家的宝贝。爸爸妈妈天不亮就出山挣工分去了,喂养这只山羊的任务就落在我头上。
天空蓝盈盈的,几朵白云静静地躺在上面,风儿轻轻地吹,鸟儿尖尖地唱,黑子贪婪地低头吃草,兴奋得咩咩叫。它时而低头嚓嚓地啃几口草,抬头看看我,慢慢地咀嚼,时而低头嚓嚓地啃几口草,抬头看看山坳,细细地咀嚼,好像咀嚼着沧桑的岁月。
寂寞笼罩心头,期待的目光投向大山的尽头。
“笨娃,在哪?”尖亮的声音把狗蛋从豁口处推了进来。狗蛋一只手牵着绳子,绳子尽头还是那只白云般的母羊,一只手高举过“葫芦”头,一本画册像拨浪鼓晃荡。
云朵追着云朵嬉戏,黑子追着蛋蛋撒欢。我们放开手里的缰绳,低头看起了小人书。他不认识字,我也不认识字,但我俩都知道这是一本《三打白骨精》,好在插图占了一大片,文字只有两三行。故事是狗蛋听他爸爸讲的,他爸爸是我们村的先生,也是会计,他模仿他爸爸腔调讲故事,满口的唾沫星子。他讲一段,食指蘸一下唾沫,翻一页书,我俩哇一声尖叫,再翻一页,又哇一声呐喊。一本书在我俩大喊大叫中看完。
一抬头,羊不见了,四目相对,傻了。“黑子——”,“蛋蛋——”,我俩一边喊叫,一边寻找,不见踪迹,狼叼走了?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满头大汗地爬上峁盖,一个画面惊得我俩目瞪口呆——黑子两只前蹄搭在蛋蛋的背上,屁股一顶一顶。我扬起柳枝,啪地一声抽在黑子的屁股上:坏种!狗蛋也啪地一柳条甩在蛋蛋的脊梁上:骚货!
玩兴未尽,我俩把它俩分开拴在歪脖子榆树上,防止跑脱发生意外。
寻找一片平坦地段,画一个方框,方框里画个对角线,狗蛋捏着羊粪豆,我握着石头蛋,玩狼吃娃娃游戏,杀得昏天地黑,平分秋色;玩腻了,捡拾蜗牛壳,蜗牛壳像个宝塔,我们就用来尖对尖抵头,咔嚓!我的蜗牛壳抵烂了他的蜗牛壳,再抵,他的蜗牛壳抵碎了我的蜗牛壳;抵烦了,我俩唾手摔跤,脱掉褂子,赤膊上阵,头抵头,肩靠肩,双手搂紧对方腰,不是我把他摔个马爬子,就是他把我摔个狗蹲子,两只羊瞪大眼睛惊恐地看;摔累了,我们躺在草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牛,各说各的梦想;说累了,又偏头看羊,羊啃咬着马刺。我说羊嘴铁打的吗,不怕扎?狗蛋说,我爸说,人吃辣子图辣呢,羊吃马刺图扎哩!哈哈哈,笑声在山谷里奔跑。
后来,大人说上面不让家里养羊了,号召养猪,交采购,为国家做贡献。
这时,我已经念小学了。寒假暑假也不能闲着,瘦弱的身体,种庄稼做不了,重体力活又干不动。生产队长是我堂哥,为了让我家多挣几个工分,分派我放队上的羊。
羊群很大,有黑色的,有白色的,还有花里胡哨的;有精明绝顶的,有傻里吧唧的,还有二不愣登的,当然,也有羝胡和母则,整整四十八只。
狗蛋指着羊群:我爸说,放上三年羊,给个县长也不当。的确,放羊自由、轻松,还可以搞点副业,挖药卖钱买煤油、买书本;背柴,烧炕、做饭,送学校勤工俭学。
爷爷给我搓了一根长长的鞭子。啪!啪啪!像闪电,羊听见就胆战心惊,不顺从都不行。当然,鞭梢很少抽在羊身上。
事非经过不知难。放羊,吆着羊群满山跑,爬山溜洼,提心吊胆,怕羊丢,怕狼来,更怕的是寂寞。寂寞时,要么模仿老师给羊讲课,羊听不明白,抬头看一眼,就自顾吃草去了;要么唱山歌给羊听,羊也听不明白,最多回应两声咩咩;要么看云卷云舒想心思,放飞自己的梦想……
我放羊,狗也跟着我放羊。小黑高跷尾巴,尾巴像个瓜瓜牛,舌头伸得老长,舌尖滴滴嗒嗒掉水珠。它比我忙碌,跑前跑后收拢跑散的羊。遇到树就围着树根转一圈,搭鼻子嗅一嗅,临走,翘起一条后腿,“滋滋”两下,做记号,生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一年,天遇大旱,家家揭不开锅。开始挖野菜充饥,野菜挖没了,再捋榆树叶吃,榆树捋秃了,就剥榆树皮熬粥喝。
奶奶从箱底翻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当啷一声,一块银元掉在箱盖上,骨碌碌转圈儿。奶奶双手哆哆嗦嗦把银元递向爷爷:“卖了吧,换点粮食吊命。”爸爸妈妈望着银元泪水湿了眼眶,爷爷犹犹豫豫接了过去,银元在手掌里泛出微弱的光,仿佛烫手的洋芋。我稀奇地抻长细脖颈去看,一面是人像,肥头大耳,一面竖写“壹圆”两个字,刚劲有力。“不行,这是你的陪嫁,也是咱家的传家宝……”爷爷长吁短叹地出门去,银元静静地躺在箱盖上。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颤颤巍巍包裹银元。
晚上,我老是睡不实落,想那块银元,似乎大头里面装着多少个秘密。
太阳冒花花了。趁奶奶不留神,我悄悄揭开木箱子,扒开包裹取走银元,再恢复原样,心儿怦怦跳,一溜烟放羊去了。一路上,一会儿我神秘地看手上翻跳的银元,课本上《一块银元》的故事在脑海里浮现;一会儿我用牙咬,听说银子是软的;一会儿拇指配合食指掐住圆心,猛吹一口气,搭在耳朵听,验证是否余音绕梁。
我们农村娃,经常聚集一起玩打钱游戏。那时候,山坡上、耕地里常有麻钱出现:宋代的熙宁重宝,清代的乾隆通宝,偶尔还有汉代的五珠。放羊时,留意脚下,常能拾到麻钱,如获至宝,揽入兜里,蹦跳时兜里欻欻响。画个圆圈,一人出一枚麻钱,摞在圆心,划好距离线,拿一块瓦片去打,打出圈外就归自己了。我天生愚笨,输多赢少,衣兜底朝天。老师说,熟能生巧。我拿银元练靶子,百步穿羊头,十步击羊蹄,日渐长进,输掉的麻钱隔三差五地回娘家了,我常在睡梦中笑醒。
羊总是不安分,嘴馋善跑,像天上的云朵飘忽不定。丢了一个盹儿,它们窜进了一片苜蓿地,喊破嗓子,甩断鞭梢,它们也不理睬 ,我瞄准领头羊,嗖地一下,手里的银元飞射出去,铛地一声,正中羊角,受惊的羊这才四散撤退。那料想,银元却不翼而飞,我找呀找,找不到,吓得哇哇大哭。
后来山坡上没有草了,羊也渐渐变瘦了。看着有气无力的社员,队长一狠心,杀羊保人。一群羊没了,一群人却活了下来。
时光流转,一晃到了1976年,我高中毕业了。大队聘我当社请教师。那时候,学校大搞勤工俭学,打柴种地喂猪,养驴养牛和养羊。几个老师轮换着放羊。
学校有台熊猫牌收音机,像块砖,比砖小,一只黑皮套,一面蜂窝眼儿,黑色系带挎在肩头,专供放羊时收听新闻、小说连载和曲艺,排解一个放羊人的寂寞。那阵子,正在热播《三国演义》。9月9日那天,轮到我放羊。我赶上羊群,翻过一座山,趟过两条河,找到一块好草场,一鞭子把羊甩了进去。我坐在山坡上,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延安”,吱扭扭调台,红色的指针移到熟悉的频率上,小说连载开始了:赵子龙力斩五将,诸葛亮智取三城。我听得入迷,羊也侧耳倾听,播到高潮处,我就扯开嗓门:好!好! 羊也好像受到感染,摆动耳朵喝彩——咩!咩咩!。突然,厮杀声没有了,却响起了哀乐,毛主席逝世了!嗡地一下,我惊了个半死,失声痛哭……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电话铃声把我从沧桑岁月中惊醒。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眨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家乡富裕,乡亲们钱包鼓了,腰杆直了,愁眉舒展了。大部分农家都有一群羊,羊给他们生钱,羊给他们壮胆。
不回去?盛情难却!回去?咋忍心吃羊肉啊,因为羊与我,有着不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