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
山那边是我的故乡。每每想起,便觉得那山并不甚高,只是横亘在记忆里,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故乡的村落,被几座馒头似的小山环抱着。山不高,却足以挡住孩童的视线。幼时我常爬到村口的老槐树上,踮起脚尖,想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树叶沙沙地响,仿佛也在嘲笑我的痴想。村里的老人说,山那边还是山,再那边就是县城了。县城,于当时的我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存在。
春来时,山脚下会开满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黄的、白的,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村里的女人们提着篮子去采,说是可以入药。她们弯着腰,在花丛中穿行,远看竟像是一群觅食的鸟雀。我母亲也在其中,她的蓝布衫在花丛中时隐时现,如同一片飘忽的云。
夏天最是难熬。太阳毒辣辣地晒着,连山上的石头都似乎要冒出烟来。男人们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汗水顺着脊梁流下,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孩子们则泡在村后的小河里,直到皮肤发皱也不肯上岸。河水浑浊,却清凉,能冲走一身的燥热。偶尔有城里人来此避暑,他们穿着鲜亮的衣裳,撑着花花绿绿的伞,站在河边指指点点,仿佛在看一群水中的猴子。
秋收时节,整个村子都活了过来。金黄的稻浪在风中起伏,人们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汗水与稻香混合在一起,竟酿出一种奇特的芬芳。我父亲的手上总是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口,他却从不喊疼,只是默默地干活,仿佛疼痛与他无关。夜里,打谷场上的灯火通明,大人们忙着脱粒,孩子们则在稻草堆里打滚,直到精疲力竭地睡去。
冬天的山村是寂静的。雪一下,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屋里生着火,女人们围着炉子做针线活,男人们则抽着旱烟,讲些陈年旧事。我常常趴在窗台上,看雪花一片片落下,将山峦、田野、房屋都裹进白色的寂静里。那时我便想,山那边是否也下着同样的雪?
村里的人大多朴实,却也固执。王老汉便是如此,他儿子在城里发了财,要接他去享福,他却死活不肯。他说城里的楼房像鸽子笼,住着憋屈。后来他儿子给他盖了栋新房子,他还是住在自己的老屋里,说是习惯了。去年冬天,王老汉走了,村里人都说他是冻死的。可我知道,他是被自己的固执害死的。然而细想之下,这种固执又何尝不是一种尊严?
如今我住在城里,高楼大厦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见山了。偶尔在梦中,我会回到那个小山村,看见母亲在花丛中采药,父亲在田里挥汗如雨。醒来时,枕边常是湿的。
山那边是我的故乡,而我已经回不去了。不是路远,而是时光已逝,物是人非。故乡的山或许还在,但故乡的人,故乡的事,都已成了记忆中的碎片,再也拼凑不完整了。
人常说落叶归根,可有些叶子,飘着飘着就找不着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