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我在大山的怀抱中长大。山外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小时候,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我脑海里。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够走出大山,到山外的世界里走一走,看一看。终于,有一天我如愿以偿走出了大山。在南方一个小镇读书时,我遇到了一位特别的少年。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他的身影依然留在我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上初中时,因为村子离公社实在太远,上学得住校。那时,我家所在的村子和公社之间没有通公路,一条弯弯曲曲带子般的山间小路,连接着我家和学校。
每个星期天下午,村里的初中生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赶往学校。遇到天气晴好,我们迎着金灿灿的余晖,说说笑笑,感觉十几公里山路并不算远,不知不觉间村子被甩在身后。
站在山坡回望远处的村庄,发现它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大山遮挡,不见踪影。等到走累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朝家的方向张望。似乎看到缕缕炊烟正从自家屋顶袅袅升起。还没有到学校,我已经开始想家。
遇上下雨天,如果是毛毛雨,我们头上随便顶件衣服,冒雨前行。无论回家还是去学校,这点儿雨根本拴不住我们的腿脚。雨点儿落在头顶的衣服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有人在耳边弹奏一只吉他曲。一路上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像是怕惊扰了这支简单但悦耳的曲子。
万一遇上周六下大雨,而且雨到放学时还没有如期盼的那样停下来,我们就只能狠劲儿按捺住似箭归心,诅咒着可恶的天气,无奈地放弃回家的打算。
我们不担心下雪,只要穿得够厚,从头到脚包裹得够严实,顶风冒雪走山路,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是小菜一碟。脚踩在软绵绵的积雪里,无论上坡或者下坡都要格外小心。男同学们会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用双脚为我们蹚开一条雪路。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蹚着雪迎着呼呼的山风赶路。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因为一开口,冷风裹着雪花儿就直往嘴里灌,噎得人透不过气来。
走累了,停下来缓口气儿时,我们嘴里喷着白雾看着别人哈哈大笑。原来伙伴们红扑扑的小脸上眉毛、睫毛还有额前的碎发都白了。我们摇身一变成了吞云吐雾鹤发童颜的老翁。
也许这条求学的山路太过崎岖,太过漫长;或许是越来越少的分数,让有些同伴看不到希望;也可能是牵挂着家里的那几亩地,和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儿,村里不少同学最终踏上了辍学这条路。
渐渐地周末和我一起赶山路上学的同伴越来越少。遇上刮风下雨或者下大雪,母亲会带着妹妹送我一程。等站在山顶能看到我的学校时,她俩才停下脚步。
每次,等我走下那段弯弯曲曲的下坡路,回望来路时,总能看见一高一矮两个黑点似的身影依然伫立在山头,不知怎的,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那时,我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生。眼看着我成了通往学校那条山路上的“孤家寡人”,父母担心我的安危,整日忧心忡忡。最终,他们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把我送去母亲南方的老家继续上学。
从小恋家的我,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陌生环境的不安,走出了北方连绵起伏大山的怀抱,奔向数千公里之外那片绿意盎然的丘陵。
在母亲家乡那个南方小镇读书时,我遇见了一位少年。尽管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目光的对视似乎都没有过,然而,几十年过去了,这位少年的模样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那是个晴朗的中午,放学后,我兴冲冲赶回家吃午饭。在公路拐弯处,与一位少年不期而遇。他坐在路边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个补鞋的小机器。
听到脚步声,他低垂着头,假装摆弄着面前的机器,用眼角的余光向我这边瞟了一眼,脸瞬间从耳际红到脖颈,露出羞惭之色。
我朝他那边看了两眼,装作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那时若有人朝我脸上仔细看看,一定会看到我眼角眉梢都挂满了问号。
这位少年大约十六七岁,他头戴草帽,身穿咖色夹克衫,深蓝色裤子,从头到脚清爽利落。浅麦色的皮肤,一张长方脸棱角分明,两道浓眉,鼻梁挺直,浑身上下透着淡淡的书卷气。最让人难忘的,是他那双眼睛,乌黑清澈如两眼深邃的泉。
有着这样一副美好皮囊的少年,与他面前那个黑乎乎简陋的补鞋机太格格不入。这样一位文质彬彬的英俊少年,怎么会沦落路边给人修鞋呢?这这个问题像个沉甸甸的秤砣坠在我心上,原本轻快的步子变得拖沓沉重起来。
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每当拐向回家那条僻静的公路,我内心都是忐忑又矛盾的。既盼望能看到那位少年,又希望他不会出现在那里。
而那位少年好像已经铁了心,要把这份不怎么体面且收入微薄的工作坚持到底。除了刮风下雨的日子,他总是守着自己的修鞋摊,敲敲打打,修修补补,敬业又专注。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肤色一天天变暗,最终由养眼的浅麦色变成了粗糙的古铜色。随着肤色一点点变黑,他的神情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听到有人路过,他的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大大方方朝过往的行人看两眼,然后继续埋头专心做他的活儿。少年表现得是那般安之若素,好像他是个天生的补鞋匠。
在最初那些日子,小鞋匠的生意是冷清的。有时,我看见他守着空荡荡的摊子,百无聊赖地冲着那个冷冰冰的机器发呆,没落又忧郁。
过了一段时间,当我路过补鞋摊的时候,总能看到少年脚边摆放着几双鞋子,他渐渐忙活起来。我发现,他敲打缝补的动作也变得娴熟起来,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补鞋匠了。我真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
从小在大山的怀抱里长大,从熟悉的北方来到遥远陌生的南方,我依然没有走出群山的包围。只是这座南方小镇的山更清秀,更舒缓,连绵不绝,像一个个绿色的大馒头。
闲来无事,我喜欢在外婆家附近的山丘上游荡,尤其在油菜花儿盛开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菜花香。蜜蜂“嗡嗡”哼着小曲儿,忙碌地在花丛中采蜜。色彩斑斓的蝴蝶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在蓝天下炫耀着曼妙的舞姿。
我最喜欢在日落时分登上山丘,那时忙累了一天的农民早已回家。周围静悄悄的,我感觉此时的山是我独有的,我要静静享受与它独处的这段美妙时光。
红彤彤的夕阳悬在半山腰,云彩不知被谁的妙笔涂成嫣红水粉,像仙子的水袖被风随意拖拽成丝丝缕缕如烟柔纱。
平缓的丘顶和人家的屋宇被余晖涂抹成一片金黄。炊烟从一座座黛色“人”字形屋脊上冉冉升起,很快融入幽深的天青色中。
几个黑色的鸟影“恰恰”啼叫着,在天空留下它们灵巧的剪影,转眼间消失在黑魆魆的竹林里。
耳畔传来悠扬的笛声,我的目光在远处的墨绿色中搜寻,猜想着吹出如此美妙曲子的人,会在哪座屋檐下,是男是女,年长还是年少,美还是丑。
那婉转的笛音,一点点被夜色浸染。心底那根想家的丝弦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不知不觉间眼里漾起莹莹的泪花儿,淋湿越来越浓的夜色。
每当此时,那位修鞋少年的面孔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的目光掠过山那边一座座青瓦木屋模糊的影子。心想那位少年也许正端坐在饭桌旁,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独自或是和家人一起咀嚼着品尝着碗碟里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