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总结她在2024年回到故乡后的一系列“骚遭遇”，那就是--“见鬼”。

见鬼的房东。

见鬼的邻居。

见鬼的租房、求职和打工经历。

连带她自己，在旁人眼里，恐怕也是一个见鬼的存在。

俗话说，久居他乡成故乡，那么相对的，久离故乡也成他乡了。

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从小到大生长的大亚湾，在她离开十年后的今天，不见得有她的位置。

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在找出租屋的过程中，她经历了回乡的第一次“见鬼”。

4月中旬，已经提了离职的她，计划在两天假期内租到合适的房子。

第一天，她在同城软件上看中一套两房一厅，并且下午的时候约好房东看房子，地点在她从前读的小学附近。

明明门牌号显示出租屋近在眼前，可她找了老半天，愣是没找着，甚至误打误撞，走到别人家的大院里头。

引得一群大黄冲出来朝她直吠，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咬过来，吓得她拔腿就跑。

大黄见状，更是兴奋得紧随其后。

她这才想起被狗追赶时不能跑，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身旁的小土坡。

但由于太过紧张和害怕，她浑身都在发软，完全使不上劲。

情急之下，她把手里坐高铁时买的奶茶，向大黄们狠狠地扔了过去，连同一起甩了出去的，还有她那可怜的手机。

这下总算把大黄们吓跑。

她自认倒霉地把手机捡了回来，接着到附近的手机维修店，更换摔碎了的手机屏幕。

等手机修好后，她沮丧地和房东表示，今天看不成房子了。房东表示理解，并且建议如果看房，最好坐摩的过来。

想到最迟第二天的下午，她就要回广州上班，为了争取时间，她一直在澳头街道四处兜转，寻找其他合适的房源。

但是直到天黑以后，她依然没有找到心仪的房子。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又倒回去找昨天没找着的房子，这次在摩托车司机的带领下，总算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出租屋总高六楼，她看的房子是顶层三个套间最靠左的那个，坐北朝南，通风透气，采光和视野一流。

客厅和卧室各有一扇没有安装防盗网的大窗户，像两个画框一样，将窗外的风景如同油画那般装裱起来。

前者向外望去，附近居民的楼房林立，靠近海边那一小片带天台的建筑，让她想起童年时的某些情景。

后者则是一行长在半山腰的绿树，鸟语花香，环境清幽，整套下来是一个度假式的出租屋。

她痛痛快快地租了下来，并且无比期待回乡后幸福的独居生活。

2024年五一劳动节这天，趁连日暴雨稍停，天空放晴之际，她从工作了十来年的广州，正式启程搬家。

回到她从出生到大学毕业以前，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海湾小镇。

(二)

安顿好新家的一切后，她开始了一种一边找工作，一边游山玩海的生活模式。

每天中午11点到下午三点，她从家门口出发，一直流连到深夜11点后才回来。

她在街头巷尾穿梭，一面欣赏沿路的风景，用手机记录她觉得有趣的镜头。

被丢弃在路边的两瓶指甲油，绿底桌面映衬红色塑料袋，放眼望去神似花束的自动麻将枱。

立在地面仅剩一小端，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贞子从里面爬出的水泥管。

更不用提猫狗一类的动植物和风景照。

有时候她绕到家后面的行人较少的进港路看山，沿着南岭路走到澳头港的滨海公园看海。

公园前停满了叫卖各色小吃的三轮车，以及专为小朋友提供的机动游戏等娱乐设施，一放假就吸引了许多大人和小孩前来玩耍。

进港路和南岭路，就像两个半圆，把澳头街道的外围圈了起来，不管从哪条路出发，都能从一个地方走到另外一个地方。

夏天并不总和阳光划上等号，尤其是广东以亚热带季候风为主的省份。

五月到九月是广东的雨季。

她撑着伞，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来到从前只远远看着，而没有走近过的，标志性建筑的跟前。

即使打了伞，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时，也免不了被淋成落汤鸡。

水果摊的老板热情地招呼她进店内躲雨。

她也会像探店一样，光顾各式各样的美食店，从街头吃到街尾。

刚开始回来的那三个月，看似闲适潇洒的她，其实内心一直隐隐地泛着不安。

因为她还没找到工作。

只要她一天没有找到工作，她就谈不上在澳头落地生根。

她没法子心安理得。

(三）

尽管她五一假期结束后就开始积极找工作，但似乎为了呼应找房子那样，她的求职过程并不顺利。

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对她直招手。

特别是面对心仪的职位，不是倒在了简历筛选这块，就是即使面试了也没有通过。

好几次她以为十拿九稳，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甚至有些岗位她认为自己将就了，还是吃了闭门羹。

比如7月中旬一天的下午，她趁离职空闲时间，到政务中心办理护照完后，前脚加的面试官的微信，后脚他打来电话发出面试邀请。

面试官是个中年男人，他开着车，带着他的小孩过来找她。

两人就这样在车上面谈职位事宜，送她到家门口后，面试官表示最迟晚上会答覆她面试结果。

可是直到今天，他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她不由得沮丧起来。

就这样过了五个月。

期间她遇到了初中的一位小个子女同学，以及小时候一起玩的表弟。

没想到女同学个子小小的，大学毕业后到了上海、新疆等多个城市闯荡，后来实在奔波累了，便回来继承家业，和母亲一同打理园艺店，平日出售果苗、盆栽、菜种等商品。

表弟则是2019年在博罗被上一家公司的老板辞退后，就一直赋闲在家，最近还升级当了爸爸。但因为家里有房，两口子投资有道，不愁生计，所以即使不外出工作问题也不大。

他俩都一致表示，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但她不能，她和他们不一样。

她没有房，没有成家，不仅要交房租，还得每个月给家里打钱。

家里人甚至不知道她回来大亚湾。

所以她只能继续找。

(四)

她依然早出晚归，围绕着澳头街道，走了一遍又一遍。

为了节省开支，她中午都是吃一碗横沥汤粉打发。

汤粉店开在大亚湾汽车站那一带。

吃完汤粉后，她按照惯例打卡隔壁一家，开了十几年的奶茶店，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天晴的时候，阳光直射对面马路那一排空置的商铺，她时不时把目光停在那里。

而在这一带，她经常遇到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

他要么在奶茶店买奶茶喝，要么熟门熟路地走到汤粉店里面，倒桌面上的茶来喝。

他甚至给当时吃粉的她顺便倒了一杯。

她认得他，小时候她们当地有一个很有名的傻妞，而他是那个傻妞的兄弟。

有一天，她在街上走着，那个男的居然对她说：“又看到你了。”

她哭笑不得，这句话难道不应该她对他说吗。

可是想想，现在的自己不也是游手好闲。

但他是没有工作也能活的地主家的儿子。

而她不是。

所以她还是得赶紧找到工作。

时间很快就来到的11月。

眼看积蓄即将从五位数跌到四位数，她开始陷入对经济损失的焦虑和恐慌当中。

好几次她夜半醒来，望着窗户外面的月光，她都担心得睡不着。

她决定兵分两路，一方面继续找办公室的工作，一方面把目光投向兼职之类的小时工。

因为临近过年，工厂的流水线和电商拣货包装等都会大量招人。

看着那诱的薪水，想到自己存款的亏空，她疯狂地在招聘软件发消息，并且添加了一大堆中介的微信。

当然地点还是定位在惠州。

11月上旬，接连面试文案编辑和外贸客服两个岗位无果后，她果断地联系起电子厂的招聘人员起来。

与此同时，她也开始在心底萌生出对广州的思念。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为了回乡发展，她是绝对不会辞职的。

不仅工资待遇，就连领导和同事，也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

而且为了回乡发展，她等不及年终奖到手就辞职走人，损失了超过工资的三分之二。

每每想到这，她就心痛到无法呼吸。

她没法子原谅自己。

（五）

11月中旬一天的上午，她去了一家船舶公司面试文员。

公司地处小桂，门外就是一片海，海面上停泊着数艘大型船只。

但公司规模很小，连同老板在内最多五人。

看到集装箱改造成的办公室，她忍不住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虽然老板有意签下她，并一再强调薪资待遇一块可以详谈。

她脱口而出表示，自己适应不了大亚湾的工作和生活。

老板颇觉好笑地说了一句，仿佛对她发出灵魂的拷问：“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是啊，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眼前的一切，就是她所期待已久的回乡生活吗？

面试完后，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放眼望去都是陌生的一切，她以前从来没去过衙前村。

天空阴沉沉的，下起了小雨，她走到公交站牌，然后坐了下来。

中午一点半约了电子厂的临时工面试。

本来面试完文员这份后，可以直接坐263公交过去。

但她实在提不起半点精神和兴致，于是推脱了中午面试。

她忍不住将招聘软件的城市筛选，以及期望工作城市，都修改成广州。

页面刷新后，出来了一堆和她期望工作相符的职位，几乎百分之八十都是出自她的老东家。

(六)

她给其中的一个外包人力资源的小姐姐发送了消息。

两人在互相了解情况后，对方非常热情主动地给她办理回流，为此作了一系列背调。

添加微信后，小姐姐把她的简历推荐给了用人单位。

但她没有想到，因为岗位A的面试官还在休假中，她的简历被岗位B的面试官率先拦截了。

小姐姐安慰她，两个岗位都可以去面试看看，但要是岗位B的面试通过了，她就只能去岗位B。

先不说她更想去岗位A，即使岗位B面试不过，等她面试完两个岗位，估计也得持续一些时日。

她现在还在老家，不仅打车过去需要花费好几百块，逗留在广州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要知道她现在最心疼的就是钱了。

她当机立断，决定集中火力攻克岗位A，于是果断地回绝了岗位B的面试邀请，就等岗位A的面试通知。

(七)

尽管拒绝时态度斩钉截铁，但是回过神来后，她还是隐隐有些担忧自己的决定。

所以在她十余年的职场生涯里，虽然总是任凭外界处置，让她颇有坎坷飘零之感，但也总比她自作主张，然后悔恨来得强。

她实在是个很容易后悔的人。

她没法子全然相信自己。

所幸在她回绝后的第二天中午，小姐姐就给她发来岗位A的面试通知。

时间就在当天下午五点半。邀约比她想象中来得要快。这让她有点惊慌失措。

她本想推迟到明天，但一想到可能产生的变数，她就还是咬咬牙答应下来。

事不宜迟。

中午两点，她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车，并且一再嘱咐司机尽量开快点。

司机满口应承下来。

因为出发得很匆忙，她连简历都没来得及打印，于是她在微信拜托在同一栋大厦上班，但不同业务的前男同事，给她打印一份简历。

前男同事答应了，并且表示，到了楼下就和他说一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打车软件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段很远的路程。

她忍不住嘀咕道：“为什么这么远？”

司机呵呵一笑：“可不是，从海边开到内陆，足足180公里，能不远吗？”

她心里不免沉重起来，这180公里，真的好远好远，曾经近在咫尺的广州，如今却犹如天堑，回去，谈何容易。

（八）

出租车在超过面试时间的10分钟后抵达目的地大厦。

她忙不迭地从车内钻出，离开7个多月，眼前的一切已经让她有些陌生。

在大厦一楼，她和前来接应的前男同事碰头。

两人进到电梯里面，她对前男同事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而他只是淡淡回了一句：“还好。”

他们分别去了不同的楼层。

她在14楼门禁外面等面试时，坐在她工位后面，文字组的主管，和另外一个男人在等电梯。

电梯到达后，他叫她一起坐电梯下楼。

他以为她还在这里上班，只是位置搬到其他地方罢了。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坐，然后继续在原地等面试官出来接她。

对于这里上班的人们来说，大半年不过就是弹指一瞬。

但对她而言，在家乡那半年，时间仿佛静止般，进行得极其缓慢，差不多把在广州这些年的春夏秋冬都过完了。

(九)

面试持续了半小时就结束了。

她在原公司楼下附近的汤粉店，点了一碗粉。

晚上6点正值下班的高峰期，车辆川流不息，马路两侧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

她拍下路边一棵大树上挂着的房屋出租广告牌后，就坐地铁回到住了十来年的车陂街道。

地铁人很多，她好久没有看到那么多人了。在小县城可绝对没有那么密集的人流。

半年前她也是人群中的一员，而且习以为常。但此刻，她只觉得陌生和窒息。

出了地铁也是，到处都是人，红绿灯处因为道路扩建的缘故，能容纳过马路的人更多了，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她在这附近逛了一圈，利丰广场是她从前下班或者放假时一定会去的地方。

但今晚她得先找旅馆过夜，另外如果决定要回来广州上班，干脆一并把出租屋找了算了。

走了好几条大街兜转无果后，她想到了之前的房东大姐。

经过交流得知，她原来住了十一年的单间，在她搬出去不久后，就被别的女生租走了。

现在有一个单间，规格和她原先那个一模一样，就在隔壁。

管理员带她进去看房，里面昏天黑地，一股子陈旧和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内心随即升起强烈的压抑和失望。

但那个自她毕业以来一直待着，充斥了太多她的气息，快乐与哀愁，眼泪与欢笑，见证了她十年来的青春的单间，已经不属于她了。

只是这不是她可以抱怨的。

因为不仅单间，就连工作，都是她自己亲手放掉。

她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舒适区，又被她自己亲手打破。

假如最后还是要回来，那她为什么要重新再来呢？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老家了。

（十）

支付了房东大姐一天50元的房费后，怀着痛苦和迷茫等复杂情绪，她躺在床上几近无眠。

第二天，外包的人力资源小姐姐来了微信，昨天的面试没有通过。

她在受挫的同时莫名地松了口气。

虽然小姐姐鼓励她再接再厉，会继续将她的简历推荐给其他岗位。

但经过了一天的折腾，她只想回到一个熟悉的窝，好好地睡上一觉，抚慰疲惫的身心。

没有了窝，没有了工作，她在广州就只是一个孤独的异乡人。

她的衣服还晾在窗户外面，最近风有点大，她担心她的衣服会被风吹跑。

罢了，还是年后再作打算吧。

她买了中午1点的高铁票，在利丰广场的柠檬茶店，停留到中午快12点后，就坐地铁到广州东站，然后搭乘高铁回到了老家。

（十一）

回到老家后，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做电子厂临时工。

不管去还是留，总不能没钱过年吧，即使年后回广州工作，也需要攒笔路费什么的。

她本想微信广州外包hr的小姐姐暂时不要再给她推荐其他岗位。

但是负责电子厂招聘的hr小姐姐，因为上次她约好了面试又不去的放鸽子的行径，已经有点不信任她了。

她只得再三诚恳地表示，这次自己一定会面试。

于是负责电子厂招聘的hr小姐姐第二次给她报名。

好巧不巧，她还没来得及微信广州那边的hr时，她就已经发消息过来给她，告诉她通过了岗位C的简历筛选。

她委婉地表示自己想年后再找工作，但小姐姐好话劝了一大车，架不住小姐姐的热情和主动。

加上她自己也不禁想到，假如确定年后要回广州，那为什么不在年前就展开行动，然后一步到位呢？

何况这次面试不用跑到广州，两轮面试均在线上进行。

于是她答应考虑一下，最最凑巧的是，确认是否参与线上面试的答复期限，和面试电子厂的临时工在同一天的中午1点半。

工作还是搞钱，这是个问题。

这让选择困难症的她犯了难。

（十二）

面试电子厂临时工那天中午，她坐在前往面试地点的公交车。

而这条路线，是她此前在澳头从未搭乘过的。

她添加了中介的微信，双方约好在便利店碰头，由中介带他们进去面试。

下了公交以后，她走在电子产业园两边的街道时，竟然有种走在沙漠，茫然失措的感觉。

想到广州一起工作过的小伙伴，对比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她的内心泛起了难言的酸楚。

放着好好的办公室文员的活不干，居然跑去干流水线。

她到底哪根筋不对。

她越想越无法理解和接受。

想到这里，她再也没有勇气前进一步，旋即转身折回到公交站。

她第二次放了电子厂hr的鸽子，选择明天参加广州外包岗位C的线上面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