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新疆(6):喀什古城的泉井,是刘锦棠修耿恭祠的机缘

游新疆(6):喀什古城的泉井,是刘锦棠修耿恭祠的机缘

喀什古城的喧嚷,像一锅煮沸的羊汤,热气腾腾地翻滚在每条巷陌。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从这鼎沸的人声里挣脱出来,拐进一处僻静的角落——耿恭祠。热闹到了此处,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外面,骤然稀薄下去。耿将军的雕像孤零零立着,骑在马上,手提长矛,面容肃穆,目光却像越过了百年烟尘,投向某个遥远的沙场。

可惜耿恭祠展馆大门紧锁,廊角堆着些废弃的砖木料,灰尘仆仆,更衬得这祠冷清。一张褪了漆色的旧凉板横在廊下,上面蜷着个老人,鼾声细密,倒成了这冷清里唯一活泛的动静。


回廊尽头,便是那口大名鼎鼎的古井。井台的石沿被岁月磨得光滑,泛着幽暗的润泽。史书白纸黑字写着呢,当年耿恭困守孤城,掘地十五丈不见半滴水星子。将军整衣冠,向这干涸的深坑虔诚叩拜,为手下将士祈祷甘霖。说来也奇,祷声未绝,清冽泉水竟汩汩奔涌而出!匈奴人远远望见,大惊失色,只道是天神相助,慌忙引兵退去。


我蹲在井口,对着那深不可测的幽暗反复按动快门,镜头里仿佛映出耿将军那张被风沙侵蚀、却写满不屈的脸——十三人,硬是在孤城熬退了匈奴大军,这故事《后汉书》记得清清楚楚。


快门的“咔嚓”声,惊醒了凉板上的老人。他喉咙里咕哝一声,慢吞吞坐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张脸沟壑纵横,饱吸了西域的风沙,竟活脱脱是罗中立油画《父亲》里走出来的。他瞥见我手里的相机,又望望那口井,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浓重的喀什口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拍它?想听点真章儿不?”


我赶忙点头。老人挪了挪身子,拍拍凉板空处:“坐。这井啊,故事埋在土里,比露在外头的深。”

他眯起眼,目光像穿透了百年的黄沙。“光绪年间,刘锦棠刘大帅,带着他那支湘军子弟兵,一路血战打到了喀什噶尔。仗是打完了,可人也累得散了架。他身边有个周师爷,瘦得像根晒干的梭梭柴,鼻梁上架着副断腿用麻绳绑着的眼镜,怀里却宝贝似的揣着本翻毛了边的《后汉书》。”


老人模仿着师爷的样子,手指在虚空中煞有介事地比划:“那天日头毒得很,周师爷就站在这井口边儿上,捧着书,摇头晃脑给刘大帅念:‘耿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乃整衣冠,向井再拜……’” 老人突然卡壳似的顿住,皱紧眉头使劲回想,“哦,对,‘为吏士祷’!刚念到这儿,周师爷那鼻子一痒,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喷薄而出!唾沫星子混着书页上的陈年老灰,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跟撒了一把碎金子似的乱飞。刘大帅离得近,结结实实被喷了一脸!”


老人枯瘦的手掌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惊得檐角麻雀扑棱棱飞走。“嘿,你猜怎么着?刘大帅竟没发火!那张沾满唾沫星子的脸,硬是僵在了当场,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这口枯井,像是被井底的什么东西死死勾住了魂儿!旁边亲兵吓得大气儿不敢出。过了好半晌,大帅才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古牧地……我那八十个兄弟……’”


老人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他说的是早前古牧地那场惨烈血战,刘锦棠最精锐的八十个亲兵,主动要求服用巴豆,用“拉肚计”引开了敌军主力,才首战得胜。那里面,就有他嫡亲的堂弟!“那小子,”老人咂咂嘴,“长得虎背熊腰,最扎眼的是右颧骨上,一颗绿豆大的黑痦子——跟这祠里耿将军石像脸上那颗,活脱脱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老人讲得入了神,我眼前也仿佛腾起古牧地黄沙蔽日的战场。喊杀声震耳欲聋,刀光卷着血沫。一个年轻的身影猛地撞开挡在刘锦棠身前的敌人,颧骨上那颗黑痣在血污中格外刺眼。他嘶吼着,声音被狂风撕扯:“哥!带兄弟们冲出去——!”那声音裹着血气,穿透时光的壁垒,狠狠撞进刘锦棠的耳膜。


老人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惊奇:“你说怪不怪?就在大帅盯着枯井、念叨他兄弟那会儿,更奇的事来了!”他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老井,井壁那黑黢黢的石头缝里,竟慢慢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先是星星点点,像人刚出的一层薄汗,后来越聚越多,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水痕,像无数条透明的小蚯蚓,悄没声地往下爬。井台底下阴湿的青苔,眼见着就返了绿!”


他模仿着当时一个小亲兵惊愕又带着点促狭的腔调:“‘大帅……井……井壁湿了!怕是您老人家的眼泪,顺着地脉流下来,把这老井给泡活泛了?’”


老人自个儿先嘿嘿地笑了,露出稀疏的牙:“眼泪灌井?哄鬼呢!可那水珠子,是真真儿的!大伙儿都围上来看,啧啧称奇。没过多久,那井底深处,竟真的传来了细微的‘咕嘟’声,像大地在睡梦里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儿——清亮亮、甜丝丝的泉水,它又回来了!”


这神异的一幕,像一瓢滚油浇在刘锦棠心头那口翻腾的大锅上。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攥紧了井沿冰凉的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堂弟脸上那颗黑痣,与眼前浮雕上耿恭将军脸上的那颗,在他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死死地重叠、咬合。一种滚烫的悲怆和某种近乎宿命的顿悟,狠狠攫住了他。他腮帮子咬得死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硬生生将那口翻涌到嗓子眼的灼热酸楚咽了回去,只留下掌心几个深深的、几乎要掐进肉里的指甲印。

“后来嘛,”老人咂摸了一下嘴,仿佛回味着一块陈年杏干的滋味,“刘锦棠亲笔写了奏报,八百里加急,送进了左大帅(左宗棠)兰州的行辕。奏疏里说,重修这耿恭祠,是顶顶高明的‘形势政策教育课堂’!”老人咧开嘴,笑得皱纹都挤到了一处,带着点洞悉世事的狡黠,“听着新鲜?说白了,就是要让喀什的老老少少都睁眼看看,像耿公这样为边疆流过血、拼过命的,朝廷心里有本账,供着呢!这叫收拢人心!”

"你看这些浮雕,"老汉又说,"不光有耿恭,还有班超。英雄跟咱村口打牌的老头似的,就爱扎堆。离这儿三公里有个盘橐城,专门讲班超的故事。那老头,本来是耍笔杆子的,愣是提着刀把西域治得服服帖帖。"


他走到井边,弯腰掬起一捧水,凑到嘴边喝了一口。"你尝尝?"我也掬了一捧,水凉丝丝的,带着点土腥味。"这水,一直没干过?"


"没干过,"老汉直起身,"光绪年间到现在,再旱的年景也没干过。有人说,是那些英雄在底下看着呢,不让它干。


"游客早就走光了,院子里就剩我和老汉,还有那口井。风从回廊穿过,带着点井水的潮气,像是谁在低声说话。


"往南走三公里,"老汉又说,"盘橐城的墙根下,也有口井,说是班超当年挖的。两口井的水,味道一个样。"


他慢慢走回凉板,躺下去,又把草帽扣在脸上。"天热,歇会儿。"


我对着井口拍了最后一张照片,镜头里的水面映着蓝天白云,还有浮雕上那些模糊的身影。突然觉得,这口井哪是什么古迹,分明是个记性最好的老人,把那些流血流汗的故事,都藏在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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