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四年前的某个深夜,一只蚊子停在我的后背,它的针管穿透皮肤,像一只跋涉过沙漠的毒蛇,嗅探到毛细血管里的水源,它战战兢兢而又疯狂的抓住机会填饱自己。当我在沉睡中感觉到痒,然后下意识用手拍向那个地方的时候,贪婪而又沉重的它,用它最后的形状,在我后背留下了一摊血迹。
四年后,当年它停留的地方,给我留下一个囊肿。荣幸的是,每个人都被蚊子咬过,可并不是每只蚊子都能给你留下一点什么。最初只是一个小肿包,后来它不断生长、生长,春来冬去,寒来暑往,生长,生长,在我的后背,广袤的平原上,终于被它拱出一个小山坡,黑色、坚硬而又突兀。
我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都与它息息相关。就像是它放的一块小石头,搁在我的后背,躺着的时候,它像一座珠穆朗玛峰,让整个后背平原不得落地。每当睡意袭来,我只能像一只吃了败仗的狗,趴着睡过一个又一个屈辱的深夜。
而且,它时不时还会痒、会疼,会让你坐卧不安。再你最不需要它出现的时候,它会冷笑几声,从后背的深处,传来一阵让人绝望和坐立不安的痒。夏天好说,隔着薄薄的衬衫,总能揪它几下,让它听话。可到了冬天,一层又一层的衣物,成了它的盔甲和战壕,阻挡着我,拉扯着我,让我狼狈不堪。
整整四年,那只蚊子的冤魂,一直和我纠缠不清。
昨天,我坐在办公室,那个地方,又席卷而来一阵疯狂的痒、一阵疯狂的疼。我忽然想和它做个了断,就站在黑色古堡之前,秋风,落叶,黄沙,阴霾,隔着十五米征途,我的愤怒快要将我吞没,它仍然在冷笑,我们各自拿一把火枪,决一死战。要么我击倒它,要么被它拔枪、击倒、崩溃、死去。
我不想再等待。于是,马上收拾东西,给一个外科医生好友打电话。两小时之后,我趴在了手术台上。打完麻药,朋友和我聊着家常,谈着我们共同的好友。等那个地方失去感觉,朋友拿起手术刀,切开了那座黑色的珠穆朗玛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朋友和我不再聊家常,而是专注于后背的时候,我感觉到一丝忐忑,我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那个地方特别坚硬,边界不清,不是很好清理,需要时间,还有耐心。
以一种像狗一样的奇怪姿势趴在手术台上的我,忽然想起那首有名的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我一度最爱李后主的词,清冷,孤寂,悲伤。而那座黑色、坚硬而又突兀的山峰,会是谁的故国,会不会也有一个未为人知的宇宙,有一个如同李后主的亡国之君,唱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我听着各种手术器械碰撞和摩擦声音,感觉着一根根神经被剪断,一片片皮肤和肌肉被剥离,我依然沉浸在神游故国中。躯壳是我的国土,灵魂是我的君主。在我的国土里,我是我的君王,我必须赶走那些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流贼和土匪。
一阵忙碌过后,朋友终于跟我说,开始缝线了。他又恢复轻松,又开始和我聊着家常。甚至还拿着被切下来的那块东西,给我看。我睁开眼睛,果然,黑色、坚硬而又突兀。
“麻药醒后,会疼吗?”当他们给我包扎好,我还是忍不住问。“肯定会有一点,但可以忍受。”朋友回答我。后来我想,怎么会不疼呢?刚刚那个地区,经历了一场战役,攻城拔寨之后,战后重建也需要时间,恢复平静,更是需要过程。
果然是疼。当我回到家,当我晚上躺着看电视、趴着看书,当我以各种姿势翻滚着沉重的身躯,后背那个幽深的洞里,总会席卷而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的确能够忍受,不是惊涛骇浪,但就像一次又一次拍打着沙滩的浪,浪打着浪,卷起千堆雪,永无止境,永不停歇。
但我很平静。我知道,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世界上很多疼痛,都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一场风暴,一场离别,一场战役,一场生死,在时间面前,一切都会被抹平,一切都是公平的。
而过程,当然会疼痛。可只要还会痛,说明还未彻底老去。如同一杯茶,还有苦味,说明还是新茶。疼痛和苦涩,总会让身体清醒,总会让灵魂更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