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彭海秋(卷五)

《聊斋志异 彭海秋》讲莱州秀才彭好古读书别墅，离家颇远，中秋未归，邑有名士邱生而彭隐隐厌恶之。月既上，倍感孤寂，无人可共语，乃折谏邀之。方饮，有叩门者，斋僮开门，则一书生至请谒主人，彭离席迎客。三人相揖坐定，询问姓氏，客曰：“小生广陵人，与君同姓，字海秋，旅邸倍苦，值此良夜，闻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见。”彭视其人，布衣整洁，谈吐不凡，大喜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即命酌，款待如故旧。而察其意似鄙视邱，邱仰与攀谈，客辄傲慢无礼，彭代为惭愧，挠乱其词曰：“愿歌以助酒。”乃仰天清嗓唱《扶风豪士》曲。相与欢笑，客曰：“仆不善歌，阳春之曲，不能报，请代者可乎？”彭曰：“如教。”客曰：“莱城有名妓无？”彭曰无。客默良久谓斋僮曰：“适唤一人在门外，可导之入。“僮出果见一女子候于门，引入，彭视之，十六七岁，宛若神仙，惊绝，殷勤设座，女披柳黄袍，香溢四座。客便慰问：”千里跋涉烦劳也。”女含笑唯唯，彭奇怪，客曰：“贵乡苦无佳人，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谓女曰：“适在舟中所唱《薄幸郎曲》大佳，请再唱一遍。”女乃歌云：薄幸郎，洗马于春沼......江天高，山月小......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客自袜中出玉笛伴之，曲终笛止。彭惊叹曰：“西湖至此，不止千里，何忽焉而至也，得非仙乎？“客曰：”仙何敢言，但视万里犹咫尺耳。今夕西湖风月犹盛，不可不一往观也，能同游否？”彭留心观察之，应曰：“幸甚。”客问舟乎骑乎，彭曰：“愿舟。”客曰：“此处呼舟较远，天河中亦有渡者。”即招手向空曰：“船来，我等要西湖去，不吝价也。”无何彩船一只自空飘下，烟云绕之。众登船，船上一人持棹，棹尾密排翎羽，摇橹间，清风习习，遂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少时降落水中，闻管弦嘈杂，彭推窗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真西湖也。客于舱后取珍馐佳酿，畅然对酌，少时一楼船渐近，与并行。上有三两人，喧笑弈棋。客飞觥向女曰：“以此送君行。”女饮之，彭恋恋不舍，唯恐其去，以足蹴之，女斜波送盼，生益动，请约后会之期，女曰：“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客以彭绫巾授女曰：“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既而托女于掌，扳邻窗曰：“仙乎，仙乎。”女自窗目蛇游而进，殊不觉隘。俄闻邻船曰：“娟娘醒矣。”遂荡去靠泊，彭见船上人纷纷并下，游兴顿消，谓客曰：“欲一登崖，同眺山色。”才作商榷，舟已自拢岸边，因而离舟翔步，客后至，牵一马来递与生，复去曰：“再借两马来。”久之，客不至，行人渐稀，仰视斜月西转，天色向曙，邱生亦不知所踪。牵马营营，进退无主，振辔返泊处，则人船俱失，念囊中空虚，益惶惧。天大亮，见马上有一小布囊，内有白金三四两，买食凝待，不觉向午，计不如暂访娟娘，而询其姓名，并无知者，兴转萧索，遂乘马归，半月始至家。

当三人之升入云霄也，斋僮告主人已仙去，举家悲哭，以为一去不返。彭系马入，家人惊喜，急问之，生俱白其异，众悉出看马，则马顿渺，但有邱生在棚下，以草绳絷枥边，面如死灰，问之不答，但两眼启闭耳。彭大不忍，解绳扶榻上，魂魄若失。又灌以热汤，稍稍能咽，半夜急欲登厕，下马粪数枚，始能言。生就榻研诘，邱云：“下船后，彼与我闲谈，至空处，轻拍我颈项，遂迷闷颠踣，醒自顾已马，而不能言，此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生诺之，命仆马送归。

彭自此不能忘情于娟娘，又三年，以姊丈任扬州通判，因往省视，城有梁公子，与彭有旧，设宴款待。席间有歌妓数辈来行礼，公子问娟娘，家人说病矣。公子怒曰：“婢子自高声价，可将索子系之来。”彭听娟娘名字，大异问曰：“娟娘谁也？”公子曰：“此广陵娼女第一人，缘有微名，遂倨而无礼。”彭急欲见之，心头鹿撞，少间娟娘至，公子怒气责备，彭谛视之，果中秋所见者也，谓公子曰：“是与仆有旧，幸垂原恕。”娟娘望向彭，亦似错愕。公子即命行觞，生曰：“薄幸郎曲犹记之否？”女更骇，注目凝视。酒阑，公子命侍客寝，彭捉手曰：“三年之约，今始践耶？”女恍然曰：“昔日与人泛舟西湖，朦胧间被一人携去，……每疑梦幻而绫巾宛在，至今犹什袭珍藏之。”彭告以故，女投入怀中，哽咽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风尘可弃遂舍念此苦海人。”彭曰：“船上之约，未尝一日去心，卿倘愿意，倾囊鬻马，所不惜耳。”次日，告公子，又贷于通判，千金削其籍，携与归。

《彭海秋》写彭生中秋之夜与仙客及邑名士共酌，有美姬来，低唱一首念郎曲，仙人吹箫以和之，又同游水上西湖，仙人作媒，结此生奇缘的故事。《彭海秋》描摩月色，笔触轻点，清新秀丽，神秘绚彩，具诗画意境。文中邑名士被变作乘马，劳顿半月，归乡系于马厩乃复化为人，则蜷缩一隅，失魂丧魄。异史氏感慨虽为人而若马，故仙人使之为马。又叹曰狮象鹏鹤皆受鞭策，其受仙人之罚，这不是对他的关心与仁爱吗？至于三年之约，漫漫苦海自渡也。

莱州诸生彭好古，读书别业，离家颇远，中秋未归，岑寂无偶，念村中无可共语，惟邱生是邑名士而素有隐恶，彭常鄙之。月既上，倍益无聊，不得已折简邀邱，饮次，有剥啄者，斋僮出应门，则一书生将谒主人，彭离席肃客人，相揖环坐，便询族居，客曰：“小生广陵人，与君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夜，旅邸倍苦，闻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见。”视其人，布衣洁整，谈笑风流，彭大喜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遘此嘉客。”即命酌，款若夙好。察其意似甚鄙邱，邱仰与攀谈，辄傲不为礼，彭代为之惭，因挠乱其词请先以俚曲侑饮，乃仰天再咳歌《扶风豪士》之曲，相与欢笑客曰：“仆不能韵，莫报阳春，请代者可乎？”彭言：“如教。”客问莱城有名妓无也，彭曰无，客默良久谓斋僮曰：“适唤一人在门外，可导之入。”僮出果见一女子逡巡户外，引之入，年二八以来，宛然若仙，彭惊绝，掖坐，女衣柳黄帔，香溢四座。客便慰问：“千里颇烦跋涉也。”女含笑唯唯。彭异之，便致研诘，客曰：“贵乡苦无佳人，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谓女曰：“适舟中所唱《薄幸郎曲》大佳，请再反之。”女歌云：”薄幸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空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客于袜中出玉笛随声便串，曲终笛止。彭惊叹不已曰：“西湖至此，何止千里，咄嗟招来，得非仙乎？”客曰：“仙何敢言，但视万里犹庭户耳。今夕西湖风月尤盛曩时，不可不一观也，能从游否？”彭留心以觇其异诺曰：“幸甚。”客问舟乎？骑乎？彭思舟坐为逸，答言：“愿舟。”客曰：“此处呼舟较远，天河中当有渡者。”乃以手向空中招曰：“船来，我等要西湖去，不吝价也。”无何，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众俱登，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类羽扇，一摇羽，轻风习习，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逾刻，舟落水中，但闻弦管嗷嘈，鸣声皇聒。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榜人罢棹任其自流，细视，真西湖也。客于舱后取异肴佳酿，欢然对酌，少间，一楼船渐近，相傍而行，隔窗以窥，中有三两人，围棋喧笑。客飞一觥向女曰：“引此送君行。”女饮间彭依恋徘徊，唯恐其去，蹴之以足，女斜波送盼，彭益动，请要后期，女曰：“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客即以彭绫巾授女曰：“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即起托女子于掌中曰：“仙乎！仙乎！”乃扳邻窗，窗目如盘，女伏身蛇游而进，殊不觉隘。俄闻邻舟曰：“娟娘醒矣。”舟即荡去，遥见舟已就泊，舟中人纷纷并去，游兴顿消，遂与客言欲一登崖，略同眺瞩。才作商榷，舟已自拢，因而离舟翔步，觉有里余，客后至牵一马来，令彭捉之，即复去曰：“待再假两骑来。”久之不至，行人亦稀，仰视斜月西转，天色向曙，邱亦不知何往。捉马营营，进退无主，振辔至泊舟所，则人船俱失。念腰橐空匮，倍益忧惶。天大明见马上有小错囊，探之得白金三四两，买食凝待，不觉向午，计不如暂访娟娘，可以徐察邱耗。比询娟娘名字，并无知者，兴转萧索，次日遂行，马驯良，幸不蹇劣，半月始归。

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斋僮归白主人已仙去。举家哀啼，谓其不返。彭归系马而入，家人惊喜诘问，彭始具白其异。因念独还乡井恐邱家闻而致诘，戒家人勿播。语次道马所由来，众以仙人所遗，便悉诣厩验视。及至则马顿渺但有邱生以草缰絷枥边，骇极呼彭出视。见邱垂首栈下，面色灰死，问之不言，两眸启闭而已，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丧魂魄，灌以汤酡，稍稍能咽，中夜少苏，急欲登厕，扶掖而往，下马粪数枚，又少饮啜始能言。彭就榻研问之，邱云：“下船后，彼引我闲语，至空处，欢拍项领，遂迷闷颠踣，伏定少刻，自顾已马，心亦醒悟，但不能言耳。是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也。”彭诺之，命仆马送之归。

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又三年，以姊丈判扬州，因往省视。州有梁公子与彭通家，开筵邀饮，即席有歌姬数辈俱来祗谒，公子问娟娘，家人白以病。公子怒曰：“婢子声价自高，可将索子系之来。”彭闻娟娘名，惊问其谁，公子云：“此娼女，广陵第一人，缘有微名，遂倨而无礼。”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自急，极欲一见之，无何娟娘至，公子盛气排数，彭谛视，真中秋所见者也，谓公子曰：“是与仆有旧，幸垂原恕。”娟娘向彭顾，似亦错愕。公子未遑深问即命行觞，彭问：“薄幸郎曲犹记之否？”娟娘更骇，目注移时。酒阑，公子命侍客寝，彭捉手曰：“三年之约，今始践耶？”娟娘曰：“昔日从人泛西湖，饮不数卮，忽若醉，朦胧间被一人携去，置一村中，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后乘船至西湖，送妾自窗棂归，把手殷殷，每所凝念，谓是幻梦而绫巾宛在，今犹什袭藏之。”彭告以故，相共叹咤，娟娘纵体入怀哽咽而言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风尘可弃遂舍念此苦海人。”彭曰：“舟中之约未尝一日去心，卿倘有意，则泻囊货马所不惜耳。”诘旦告公子，又称贷于别驾，千金削其籍，携之以归。偶至别业，犹能识当年饮处云。

异史氏曰：“马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狮象鹤鹏悉受鞭策，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乎？即订三年约亦度苦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