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道保守菜品【牛腩萝卜汤】,每次去姥姥家,姥爷都会做这道拿手菜。
鲜嫩的牛腩与切成滚刀块的胡萝卜,白萝卜放在一起,再放入生姜,大料等调料若干,用高压气锅焖煮几个小时。等牛腩出锅时,已经无比酥软,入口即化。如果喜欢吃有嚼劲的还可以放些打了筋儿,越煮越香。
记忆中的冬天,是呼啸在耳畔烈烈作响的寒风,卷积着粗犷雪砾,拍得人脸生疼,古文中的“大雪深数尺”
在老家再常见不过。
每年寒假返校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全班扛铁锹去操场铲雪。那年头还没流行UGG,也没有皮毛一体的豆豆鞋,保暖御寒全靠穿衣厚度,恨不得把自己裹成黏豆包,哪怕瘦的像个人形立牌,里三层外三层的套下来,也都成了大腹便便的米其林。失了风度,却保留了温度,就当年来讲也是顶不错的了。
一直到05年,我上初中,穿貂都是件挺奢侈的事儿,就记得上英语课外班时,女校长穿了件到脚踝的貂,精准的填补了全部曲线,直墩墩的像个炮筒子一样还不够,头上还必须扣上貂皮帽,每次她一从外头进屋,身上还冒着冷气,我们都觉得大概是快发射了 。可就这样一幅毫无美感地打扮,在当时都叫我妈羡慕够呛,
为啥?!和美国黑人反歧视,寻求平等一样根深蒂固,发自肺腑的梦想,还有东北妇女的穿貂梦。
但“拜貂神教”信众再广,毕竟也是奢侈品,小孩可不捞不着那个,一件及膝羽绒服已是顶好了,在裹上两条姥姥牌厚棉裤,一脚蹬到底,套上双毛巾袜,足下一双厚棉靴。出门前还得套上帽子,盖好耳包,捂上口罩。全身上下就留俩眼珠儿在外头滴溜溜直转,这装备才算齐活儿。这么一身,光穿就得十来分钟。
冬天,从25,6度的室内,一推门,库叉一下子,暴露在零下25,6度的冷风里。整个人都透心凉,心飞扬了。
一个字“爽”啊!
姥姥和姥爷没去福建前,每年过年我家都两边跑,九点前在奶奶家,九点后就往姥姥家奔。两家大概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听起来短,却足以把之前好不容易积攒下的热乎气儿全刮跑,和那种感觉一比,冰桶挑战弱爆了。
我们一家三口在外面冻得嘶嘶哈哈,一进屋周身还冒白烟,姥爷总是能及时从厨房端出一锅“牛腩萝卜汤”来。牛肉汤的香气中混合着胡萝卜的甜味和花椒大料的辛香,经过近十个小时慢炖,牛腩早就熟烂的入口即化,再配上颗粒饱满的东北大米,
任是小时嘴刁挑食如我,也能就着汤泡饭吃下去一大碗。
在那儿吃饱还不够,剩下的也全部跟土匪扫荡一样包圆带走,记得那时候老姨从北京带了两大罐雀巢咖啡和伴侣,虽是稀罕物,但家里每没一个喜欢那苦酸口感的,就把咖啡倒出来,用他棕色的咖啡罐子临时充当保温桶,装了满满一下子幸福感。
这道汤,因为喜欢,几乎全家都会做,但任是谁都做不出姥爷的那种,记忆中的味道。
我姥爷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写得一手隽秀大字,头脑里还满是学问。他钻研学问和我爸爸很像,都属于精益求精的那挂,不像我爱偷懒什么都得过且过。不过姥爷性格很直,年轻时脾气还不好,在最不该轻谈政治的年月,瞎说了几句话,被最好的朋友拿了把柄,原本推送读大学的名额,也被人抢了去,之后因为这道黑笔,频频受阻,诸事不顺,最后只能到铁路工作,郁郁不得志,算是被耽误了一辈子。
一个人的外在价值,也决定着在家庭的地位。在我记忆中,姥爷在家里,属于比较没有存在感的。每次我去姥姥家,他吃过饭,就会回到自己的小屋,紧掩门扉。我喜欢去他的小屋溜达,不大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是一条弹簧沙发。沙发上总是摞着许多泛黄封面的古书。,除了小部分的国外名著,其他都是《周易》,《风水八卦》,《运势解说》,还有什么古玩鉴赏之类的。
姥爷对周易特别感兴趣,小时候觉得一切封建迷信都是不靠谱的神棍行为。长大后,却觉得神棍也好,大师也罢。能堪破天机的大智慧毕竟是少数,更多人寻求佛法或是命理之说,根本的原因是现世过的并不顺遂。他们通过信仰和生活中的有迹可循,给自己以安慰与寄托。
姥爷应该也是其中一个,这跟想通过买彩票发家致富的心理差不多,没准就炸糊了呢。
他研究了小十年,家里铜钱,罗盘,辟邪桃木剑弄了不老少,但没见过给谁算命算准的。不过,埋头苦算,也有入门。有时家里找不见什么东西,都张罗着让姥爷算一卦,他嘴上嘀咕着:“这么博大精深的学问,给你们丢三落四找东西玩……”,可还是起卦算出了方位,最后果然是在客厅的大红木箱子上放着,也算灵验一桩吧。
小学时,姥姥和姥爷身体健康,姥爷喜欢收罗“古玩”,每次我一去农场,他都把我叫去他的收藏室,小心翼翼的从箱子里捧出他那些纸包纸裹的“稀世珍宝”,动不动就来个商代的铜器,清朝的瓷瓶,虽然一问都是从市场上几十块钱,鉴赏来的,仍阻挠不了老爷子一口咬定就是真品的信心。
姥爷说:“等我把它卖个几百万,钱都留给你和然然,可劲儿花,随便花”。这话现在想起来都美的肝颤儿
那时候姥爷收拾的干净利落,个头高,腰板挺的溜直。扛着个百十斤的“百宝箱”走南闯北,去卖他那些宝贝。博览群书的他,嘴皮子利索经常把人侃的一愣一愣的,我俩去北山卖他和姥姥从海南旅游带回来的椰壳帽子,蹲了一上午就卖出去两个,我在这边吆喝着,他去听旁边算命的给人算卦,结果俩人还因为天上有多少星宿这种问题争起来了。
别说,那算命和他理论半天,最后被反驳的哑口无言,搞得围观的人,纷纷搬个小板凳,把手一身求他“老爷子,你也给我看看手相吧?”
那时候,我姥爷虽然六十来岁了但在我看来依然意气风发,无比高大。
可四年前,老爷去海边,下坡时不知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一头栽倒在地。
那次跌倒是姥爷身体状况的分水岭,眼见着他从一个结实硬朗的人,变成了个背部佝偻,头发花白,身体肿胖的老人。
过去他走路,是潇潇洒洒,大步流星。现在他走路,是磨磨蹭蹭,碎步倒腾。
过去他说话是口灿莲花,逻辑周密。现在他说话是嗑嗑巴巴,心里憋了一大堆话,
看着我嘴唇蠕动半天,才说了句“洋洋啊……”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一字一句说的太费劲,他自己都不想再张口。
这巨大的反差,叫人难过。
我们去酒店吃饭,给姥姥补过生日,他因为脑血栓影响身体神经,在后面走的超级缓慢,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倒着,佝偻着背身体前倾,踉跄着好像随时会摔倒一样。
望着他的背影,揪心的难过,再也找不到他当年舌战算命摊的机智和挑箱走天涯的英姿了。
不知不觉中,他就这样衰老,以我们措手不及的速度。
人生就像一辆前行的列车,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轨道行驶。父母之于儿女,则像是一段并行的旅程,它陪伴你走过许多相同的道路,经历过景色一致的春去秋来。所以,你以为这种陪伴等于永远。却忽视了,身下的轨迹在一日日微小的改变,忽然有一天,你发现对方走远了,他们已经抵达到终点。在你看不到的那侧,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坑洼,是为了保护你而留下。
忽然一天,你发现,不知在某一天,你也成了那个陪伴的人,在你身边,有一辆崭新的列车刚离开初始站,那时你已经走完了旅程的三分之一,终于明白了当初父母的感受。
只是人生是张单程车票,到终点了,便再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