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常常梦想着,自己能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但漂亮到什么程度才算,我也说不上来,至少不能像我现在这样。
我一直有个外号——“奇丑无比”,因为我长得丑,而且恰好姓齐。这四个字伴随我走过了黑色的童年和惨淡的青春,直到现在成人,我都无法摆脱这个称号。别人搽油抹粉就是精致,而我描眉打鬓就是作怪。丑,已经成了我身上的一种符号。
对美丑的概念大概从我6岁那年就形成了,人通常在这时候才会有开始储存记忆的习惯。记忆中,人们总是对大我一岁的姐姐称赞有加,父母夹的第一口菜总是落在她的盘子里。当我们走在一起时,路人的目光总是瞧着姐姐,走出几步后仍会回过头来,我能听到他们嘴里小声说着的:“这姑娘真漂亮。”姐姐仿佛从来听不到这些来自她背后的声音,什么时候都抬头挺胸,目空一切。而我,无论和过路人眼神交接几次,他们的目光从来不肯为我多停留一秒。
父亲总说:“你要是个男孩,估计就长得好看了。”我知道,有了姐姐后,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后来母亲跟我讲起,我才知道在我出生的那一刻父亲第一个冲上去问护士是男是女,听说是女儿后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就注定了我的人生只能被冷眼相待。
因为这张脸,我似乎连能够成为一个普通人,过平凡生活的机会都没有。母亲把我打扮得像个小男孩,给我剪了齐耳短发,我很少有漂亮的新衣服穿,只能等姐姐的裙子退休。我几乎没有朋友,读书时代就在那么一声声的“齐丑”中黯然度过。身边的每个人都问过相似的问题:“你到底是不是你父母亲生的?为什么你姐姐那么漂亮,你就......”我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臆想,这张脸,似乎真的在父母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共同点。
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厚嘴唇......它们像假冒伪劣产品,在这张幼稚的圆脸上帮着倒忙。就如同他们说的那样,我是一只残次品,而精品是我的姐姐。我曾质问母亲:“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生的?”这个年幼的问题伴随了我整个孩童时期,母亲从没正面告诉过我答案,她总是笑着说:“不是,都说了你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我倒宁愿就那么相信了,可直到有一天我翻到压在衣柜里的出生证明,反倒让我不高兴了。
大学时候,我学的是传媒专业。命运仿佛故意捉弄我般,让我以一分之差错失了理想的教育专业,把我从黑暗推向黑暗。以为熬过了不受人待见的中学时代,迎接我的将会是开放包容的大学生活。但传媒离不开镜头,镜头对我避而远之。聚光灯总是打在那几个漂亮女同学的身上,她们对着数台高清摄像机侃侃而谈,拿着话筒在屏幕前抑扬顿挫。而我只能扛着笨重的摄像机跟在她们身后,或是坐在笔电前给她们漂亮的脸蛋修来修去。这种二次伤害加重了我的自卑,可怕的嫉妒心也悄然滋长,我甚至无数次想过,用小刀在她们的脸上狠狠地划几道痕迹。好像只有这样,我那破碎的心才能得到它该有的平衡。
我的一天天就是那么度过的,无法改变的容貌和暗藏在身边每处的对比,都给我的生命笼上了一层灰色,我的头顶仿佛一直转着一团乌云,而周遭的一切都铺满了阳光和鲜花。这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深入骨髓,就像丑小鸭再怎么努力也变不成白天鹅。有了这种羞耻心后,我开始看淡除了容貌之外的一切,什么学业、爱好、气质,我统统没放在眼里,我沉浸在外貌的泥沼中,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02
独立后,我为自己做的第一个决定是——整容。父母并未作出反对,他们说:“你长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
我拿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预约好了医生,可对于刀具的恐惧却一再逼我打退堂鼓。更多的是,比起我没办法接受现在的自己,我好像更没办法接受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
那段时间,我的搜索记录都是整容相关,“整容失败怎么办”、“整容会有后遗症吗”......好像问的越多,答案越明显。闭上眼,尖刀利刃就会向我扑来,红色的血液、黑色的药水、凸出的眼球,我没日没夜地在做一个有关美丽的噩梦。
“这个年代,谁还会去整容?”
整形医生坐在我的对面,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仿佛打量一座精美雕塑。
“我是说,你这么漂亮,不需要整容。”
医生肤若凝脂,透着白光,芭比般的眼睛瞧着我,我没有理由认为这不是对我的一种挖苦。
“来,你自己瞧瞧。”
她拿出一面镜子,周边镶嵌了许多雕刻的白玫瑰,真有点童话般的意味。
“啊。”镜子里的人樱桃小嘴,微微张开,发出“啊”的一声。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像拂在了一缎白丝绸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镜面,大眼睛像熟透的黑葡萄,映着一个白花花的人影。镜子就像水蒸汽下的油画,而画里的人活起来了。
芭比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整形医院是为了那些面部有重大创伤的人而建的,你这样的顾客我们可不接受哟。”说罢,她把镜子收了起来。
我的目光被迫移开镜面中的那个陌生人,“不,一定是搞错了,我不长这个样子的。”
芭比笑眼盈盈地看着我,让我莫名产生几分不适。她黑珍珠般的眼睛迷人而狡黠,笑起来也没有一丝皱纹,活像一个瓷娃娃。我注视她良久,甚至发现她与镜中的那个女人宛如孪生姐妹。
我离开医院,像是离开了女巫的魔法屋。我想我一定是被整形医院骗了,这极有可能是他们推出的一种新的营销手段,用一面布满机关的假镜子诱惑顾客,欲擒故纵,愿者上钩。
我急匆匆地踏上回家的路,却惊奇地发现,路上的每个人都如同我在那面镜子里看到的一样漂亮。就连往日在中学门口摆摊的那个婆婆,头发竟然也变得乌黑油亮,皱褶的脸部也舒展许多。路过的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一种自信的香气,他们身材高挑,浓眉大眼,像极了我在杂志画报上才能看到的模特。甚至往日不入眼的花花草草,都像画师精心调出的颜料,每一帧都美得像精修图。
这个世界大有不同,一切都是那么美。
回到家,父母的样子也变了,仍能看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老态,但精神和皮肤却容光焕发。父亲居然主动上前为我取下包,招呼我趁热吃菜。这些举动在潜意识内还是很有距离感,却又确实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我本就该享受着这一切。
姐姐从屋里走出来,我望着她的脸,不禁泛起一阵惊恐:她和印象中长得完全不同了。姐姐低着头,眼睛足有核桃大,鼻子高耸入云,下巴像张开嘴的剪刀,就像毕加索笔下的呐喊,整张脸都写满了刻薄。
姐姐坐在她的位置上一言不发。母亲为我夹了一道又一道的菜:“多吃点,瞧你瘦的。”
我走到镜子面前,镜中的那个陌生女人仍然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我,不可否认她非常漂亮,但我知道她一定不是我。
03
一阵强有力的黄色光从眼部闪过,刺痛的滋味随着眼睛睁开的一秒蔓延,阳光像镁光灯一样照着我的脸,热热的,辣辣的,也疼疼的。手机的短信音传来,是整形医院发来的温馨提示:
“您预约的美丽之旅即将开启,为了您的完美蜕变,请您注意以下事项哟:保持良好作息,减少化妆频次......最后,别忘了带上美丽的心情!”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短信日期,3月24日——术前二天。
我跑到镜子面前,漂亮女人不见了。臃肿、崎岖、凌乱的一个女人正站在对面与我对望。我竟有一丝的失落,原来是一场梦。
姐姐推开我的房间,她身穿浅紫色碎花裙,头系丝绒蝴蝶结,像从西方油画里跑出来的少女,瞪圆眼睛对我说:“快来,早饭都凉了!”
餐桌上的父亲正翻着晨报,都没抬头望我一眼,他一向如此。母亲把果酱挤到面包上,放在姐姐盘子里,慢悠悠地说:“今天周末,你吃完陪我去趟超市。”
“我也陪你去吧。”我很少在家里说话,但没忍住。
“不用,就去买点蔬菜,用不了这么多人。”母亲总是拒绝我。
我站起来从桌那头取了块面包,低头一言不发。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冒出来:为什么这不是梦。
04
我做梦常常记不住,醒来后就忘得一干二净。而那个梦不同,一天过去,我对梦里的每一个细节依然刻骨铭心。医生芭比般的容貌,镜子中的漂亮女人,年轻了的父母,以及面部夸张的姐姐......我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也许这很好解释,整容手术日期的逼近,我对一副漂亮皮囊的执着,以任何一个理由都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可能这个梦是我畏惧整容的映射,也可能是整容成功的一种预示。但那个梦如此真实,甚至比真实的世界更令人流连忘返。
睡前刷短视频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加倍热爱,因此大数据记住了我的喜好。我习惯性地打开视频,一个接一个的无暇面孔滑出来,欢快的节奏配上精心设计的表情动作,仿佛这个世界没有悲伤。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夜已深,数不清的漂亮脸蛋以几秒的速度闪过我的视网膜,不禁让我产生一种无力的空虚感。而那个梦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真实得不像话。我打开短视频里的前置摄像头,一瞬间,我的脸部和五官快速颤动了几下——镜中的那个女人竟然又出现了。
我暗戳戳地有几分期待,却又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卧室里立着的那面全身镜。远远地,我就看到镜子里的女人杨柳细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个肤白貌美,前凸后翘的美女正站在里面。我用手触了触镜面,女人的指尖和我点在一起,却感觉不到人体的温度。她缓缓收起指尖,只留下玻璃上的一圈指纹。
这个陌生女人真的是我自己。
我难掩地笑出声来,镜中的女人同样报以笑容,笑得真漂亮。
05
“今天周末,你吃完饭陪我去趟超市。”母亲把涂了果酱的两片面包放在我的盘子里。
“我也陪你去吧。”姐姐突然插进来,那张脸还是那么浮夸,像动画片里的蛇精。
“不用,就去买点蔬菜,用不了这么多人。”母亲竟然拒绝了姐姐。
姐姐站起半身,从桌那头取了一块面包,低下头一言不发。这完全不是姐姐的风格,按理说她应该和母亲理论一番才是。
我对早晨发生的事情感到些许熟悉,却又找不出熟悉的源头,并在潜意识里对发生的种种感到理所应当。
我和母亲出了门,街上到处飘着香气和脂粉,地铁站、公交车、运动广场......每个角落无不散发着这座城市的魅力,就连一草一木都漂亮得无可挑剔。奇怪的是,那种通过神情流露出来的赞美完全消失,路过的每个人之间都不会有眼神交流,更别提有人会回过头来夸你一句漂亮。
难道我不漂亮吗?可我看到的自己堪称完美。
我十分渴望地向身边的人索求对视,但没有一个人能接住我发出的信号,他们目视前方,目中无人。我扫兴地打量着每个人,像反复照一面镜子,镜中的千万个人找不出一丁外貌的缺点,但出了奇地相似。原来他们看到的都像是自己,难怪,又有谁会对路过的自己驻足观望。
带着莫名的失落回到家,姐姐正在跟父亲吵架。
“......那我就去毁容!”
姐姐撕破了喉咙,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淡淡地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她想要去整容,这不是异想天开嘛?”父亲对我和母亲说。“人家整形医院都是给毁容的人服务的,她好好的,整什么容!人家给她整嘛?”
父亲的话点醒了我,为什么姐姐不像大家一样漂亮?我想起姐姐高耸入云的鼻头和剪刀般尖锐的下巴,或者说......是漂亮得过了头?
看着姐姐现在这副模样,我也莫名揪心起来,不自觉感同身受,仿佛跟父亲吵闹着要去整容的正是我自己。
我拾起父亲撇在沙发上的报纸,版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谐星Betty”。Betty,好熟悉的名字。报纸上,Betty的脸和姐姐有异曲同工之妙,看了不免让人有几分惊悚。“Betty主演的电影《美丽新世界》上映数日票房惨淡......影片讲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露丝(Betty饰)偶然闯入了一个美丽的新世界,摇身一变成为美女的离奇经历,然而影片最后露丝却......”
06
“叮叮,叮叮。”
我睁开眼,发现手机在我的耳边,短视频里的美女还在跳舞,最后对着镜头眨了个眼,而后又重复、重复。我打开刚发来的一条短信,是整形医院的温馨提示:
“亲爱的小仙女,明天就要迎接全新的自己啦,你做好准备了吗?你的小护士在这里提醒你,不要忘记......”
短信日期是3月25日——术前一天。
我跑到镜子面前,漂亮女人又消失了。我伸手触了触镜面,里面那个人的指尖也轻轻点了上来,依然没有人体的温度。她黑眼圈很重,一脸疲惫,空洞地望着我。
原来昨晚刷视频睡着了,原来又是一场梦。我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
露丝最后到底怎么样了?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整一天。
Betty又是当红女明星,多少人的整容模板,为什么出现在梦里的模样会和姐姐一样夸张?
我尝试着让自己入睡,但都没有成功做梦,好像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止步于此。
我不知道明天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是镜中那个泯然众人的漂亮女人,还是像姐姐和Betty一样的浮夸美。似乎这是这个梦给我的提醒,明天过后将带来这两种可能。
我睡不着,走进姐姐的房间,她正坐在床上看一本书。看到素面朝天却依然美丽的姐姐,我的心得到了一丝宽慰,还好姐姐还是这么漂亮。她招呼我上床来,我怯怯地爬了上去。
“怎么了?”
“没事,睡不着。”
姐姐笑了笑,仿佛洞察一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既然决定了,就大胆去做。”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吗?”
姐姐又笑了,她摸了摸我的头:“不,我没你勇敢。”
勇敢,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我,好像这些美好的词从来不是为我而准备。
我哭了:“我也害怕。”
姐姐轻轻抹去我的眼泪,她很少这般温柔。其实这么多年来,好像是我一直敌对她。
“各花各有各花香,野花总比玫瑰多。倘若有一天野花都变成玫瑰,这世上也就没有花香了。你是要做一支没有香味的玫瑰,还是要做一朵特别的野花?”
姐姐的话让我想起那个真实的梦,那个也许真实存在着的美丽新世界。平凡普通的人总是占世界的大部分,他们总是加以一些修饰、美颜的技术就能改变美貌,变成镜中那样漂亮的面孔。而出众的那少部分人再加以修饰和美颜,就显得多此一举,像姐姐和Betty一样浮夸起来。
美丽新世界好像让一切美丽起来,但梦中的一切着实不美,因为它失去了美丽的吸引力,美得雷同,美得荒诞。
原来那个梦仿佛是想告诉我,当普通人都去追求一个不普通,野花都变成玫瑰,那么这个世界自然再没有个性了。千篇一律的花香,任谁也闻不出了。
07
露丝的命运最终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因为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美丽新世界的大门也再没有为我打开。自从3月26日,我离开整形医院的大门后,我彻底从我心中的那个美丽新世界里走出来了,因为当我看到主刀医生扭曲变形的脸后,我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不管是美丽新世界里,还是美丽新世界外,我本来就很美丽啊。
也许是恐惧救了我,也许是那个梦救了我,我硬是逃开了医院的层层关卡,从推销的唾沫堆里游出来,衷心希望整形医院如芭比所说的那样:只为面部有重大创伤的人而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