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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莽蹲伏在地上仔细察看稀疏草丛留下的痕迹,松软的沙土地上一道四指宽的一尺多长的光溜溜印辙滑到密密草丛中,被碾压过的草仿佛刚刚直起身子。啧啧,肯是个大货。老莽站起来,审视四周的草木,仿佛是一个案发现场查案的老警察,目光从脚下的草丛延伸到十米之外的河岸。十几株碗口粗的松木稀疏地戟立着,虬干曲枝,郁郁青青。河岸杂草丛生,芊芊莽莽,一丈宽的河面大半被两侧的杂草遮挡,只能看见一米来宽的水面,清澈的水流缓缓地流动。老莽站在岸边低头盯着水面,水面织满了大小蛛网,一只蜘蛛在网上嗖地滑行,水面顿时泛起涟漪。老莽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日头西沉,山野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从层层叠叠的树梢间望去,五里外的村子屋舍参差错落,炊烟袅袅。 老莽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一阵微风拂过,好生凉爽!一入山野,他便习惯性地东瞅瞅,西看看,以老猎人的敏锐侦查草木间的蛛丝马迹,循着踪迹去搜寻,是路过的还是巢穴就在眼皮底下,他略略察看便能断定。有时候,他能感觉到猎物藏匿在草丛中或洞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很年轻的时候,老莽便精于此道,方圆数十里的山野,飞禽走兽,在脑中有存下一张地图。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前世大约是邙山一带的土地老公。夜幕低垂,松林如堵。老莽扛着锄头,大步流星走出林子。沿河岸有几块菜地,是他年轻时拓荒出来的,总共有五六分,种了大白菜、小白菜、辣椒、茄子、黄瓜、丝瓜等蔬果,靠水沟边是一快方丈的空心菜。这块菜地大约是离村子最远的菜地,每日天不亮,他便挑着两桶尿来浇菜。
去年入夏之时,一只老兔子发现了这块宝地,夜里把菜苗啃了一大片。次日傍晚,他便在兔子下山到菜地的小径上做了一个套索,用杂草遮掩好,不过他打得是一个活结。夜半打着电筒来查看,套索机关已发,地面几个杂乱的脚印。老莽眼中浮现出它挣扎逃命时的慌乱,猛地蹦了几蹦,把套住的后腿拽出来,一溜烟蹿上山,钻进杂草丛中。兔子吃了这顿教训,学乖了,便不再来了。老莽勤施肥、浇水、除草,青菜郁郁青青,辣椒茄子瓜果满架。前几天,一大早他把辣椒架上的红辣椒都摘下来,都是一拃来长,饱满透亮,满满一筐,足有七八斤,他骑了摩托车给住县城的大儿子送去,在镇上碰上开饭馆的黑仔,素来晓得他的本事,两个把摩托车停路边抽了一支烟,黑仔盯着了框里的辣椒,口水差点流出来:老莽,你往哪里送,送我店里也一样,不会亏你价,有多少要多少。
老莽嘿嘿一笑:卖,老子哪有这神气,送仔。
黑仔猛吐出一口烟:做你仔享福!
这么大块菜地,他一张嘴哪里吃得过来。每天早上摘菜都要多摘,族里的老哥哥老嫂子,儿女没在身边的,做也做不动了,这个给点,那个送点。做人不就这样,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一根藤上的瓜果,有条件能拉扯一把是一把。不像过去家家都穷得叮当响,自己都顾不过来,还顾得上别人?!
一到春节,各家的仔女排着队请他吃酒,一张嘴也是吃不过来,他便去县城大儿子家躲几天。老婆子总数落他手大,存不住钱,进来快,出去也快。
老莽颇不耐烦地一瞪眼: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就多花,少就少花。老婆子知道他脾气,再说就该拍桌子了。便笑道:你高兴就行呗!
年节三代人围坐一起吃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老婆子对儿女笑道:你爷脾气像蛮牛,不会疼人,也没赚多少钱,可是从来没让我和你们吃过苦。想想,你们小时候,村里哪家能吃上荤腥,我们家从来没断过。泥鳅、黄鳝、石鸡、野鸡、兔子,变着花样来。人家孩子到镇上念书顿顿腌菜萝卜,你爸隔天骑车给你们送一次菜,餐餐见肉。别人都是念瘦了,独独我们家的各个吃得肥胖。我这辈子跟了你爷心满意足了,百年之后,你们要把我们放一起,我怕到下面别人把你爷给抢走了。
他目光掠过这一大片菜地,盘算这过两天再摘些辣椒茄子到镇上快递给上海的小女儿,上周寄了一回,打电话回来喜欢得不得了:还是老爸载的好吃,跟小时候味道一模一样,再吃菜市场买来的,都没法下嘴了。三十好几的人也不成个家,一天到晚不知净忙些什么。女儿说,跟同事下馆子要份兔肉火锅,根本吃不出兔子味道来,太想念小时候的味道了。
前几天去县城,大仔说,乡下打到野味全往县城的馆子送,贵得很,三斤的兔子卖一百多。他在街上碰到张坑老厚好几次了。老莽嗯了声,没再吱声。如今山里草木繁茂,逮几只寻常野味不是难事。夜里在几处野鸡兔子出没的地方下个几个套索,明天一早八成有了。这二三十年,四村八岭没几个猎人,野货还不晓得怕人,很容易上钩。老厚又干起了老勾当。年轻时,两个都是乡里响当当的猎手,不时在山里碰上,彼此心里较劲,哪处有野货出没,谁也甭想瞒过谁,就看谁手疾眼快。较劲归较劲,从来没翻过脸。老厚设了陷阱的地方,老莽就退避三舍,更不会去坏了他的陷阱。而老厚对他也没做过特别过分的事。
九五年,老莽去广州做贩蛇生意。老厚也去了,又较上劲了,老莽谈下的饭店他去挖墙角,給蛇注水,多给厨师长回扣。老莽搞不过,一气之下带一家人跑上海,贩了几年蛇,后该做水产生意。两个再见面是二十年后了,春节乡里赶集碰上了,站路边一起抽了根烟,寒暄了几句。回村跟人提起,有认识老厚的说他赔大发了,欠了一屁股债,几十岁的人还在广州当送水工。老莽听了直摇头,躺床上想来,半宿没睡。
一弯淡月爬到一竿高,深邃的空中疏朗的几个星斗闪烁,走到石桥边,水声浅浅。石桥大约是四十年前修的,桥洞底下一座水坝截住水流,墙壁开了一个狗洞大小的涵洞放水到下游。大家还在种田的年代,沿河两岸大片农田全赖这条河流灌溉。桥下支流流向黄村,百十亩稻田全靠此。两村常在桥边争水,明火执仗。山谷两股溪流汇来,到此形成一块三四十平米宽的水域,深处到大人大腿根,浅到膝盖,水底厚厚的细沙。夏日,傍晚时分,全村的男人们和猴儿们都来这里洗澡,嬉嬉笑笑,热闹非凡。有时一抬头,山上某处绿莹莹鬼火似的东西闪烁着,那是狼群的眼睛。
前年老莽回村长住,像巡山大王一样把各处巡视了一番。见此处见水坝烂塌,水底沉积厚厚淤泥,杂草纵横,挨着山边簇簇芦苇。他心里如长了草一般,暗下决心要重新一番。等到冬天枯水之际,他买了砖石、水泥、细沙,上游截住河水排到渠沟。他甩开膀子干开了,清初淤泥,铲除杂草,砌石铺砖,整整干了十天,工程才粗粗完工。老婆和子女们听了哭笑不得,知道劝不动,只得由他。到夏天,工程的好处显露出来了,午后,半大不小的猴儿们跑来戏水,耍到太阳沉西才肯上岸回家。这比偷摸溜到水库去耍水叫大人放心多了。村里人便说老莽又做了件好事。
猴儿们走了,水面平静了,老莽扛着锄头从容走来,该他独享的泡澡时光了。村里的老人七老八十的,再也不能踏着月光来河里泡澡了。老莽放下锄头,脱光衣服放在锄头把上,下水坐在桥边,倚着桥壁。暮色苍茫,虫鸣唧唧,月光洒在水面,水乳交融。老莽感觉身体打开了,无比惬意。
以前在大城市,女婿带他去豪华的浴池泡澡,各种各样的池子,怎么泡都觉得憋屈。老莽缓缓地擦着自己的身体。他依旧很强壮,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地外翻,腰背挺拔,小腹上也没有赘肉,木板一样平整。若论干活,后生三四个捆一起也不是对手。老莽摸到左肋处,鳞斑已经长到大巴掌这么大了。鳞斑是七年前开始生的,起初不过图钉盖大小,有点痒痛,也没在意,不时挠几下。半年后就三指大小了,找皮肤科医生看了,开了药膏抹擦不见效果。一年年它就长起来,天冷还好,天一热便奇痒无比。他是个要面子人,不能在人前面抓挠。强忍着躲到卫生间,常常指甲抓出血来。夜里,老婆子在床上用手指替他轻轻地刮一刮,略略缓解。他经常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痛苦不堪。子女亲戚四处打听名医,求医问药盲效。一天夜里,老莽对老婆子说:我大半辈子杀生太多,尤其是蛇,邙山周围的蛇大概灭在我手里。杀债太多,这辈不报应,下辈子也难逃。老婆子吓了一跳:你没喝酒,净胡说什么。老莽把头摇摇,郑重其事地说道:老古板传下来的难道都是假的。老婆子沉吟半晌:你也别去店里忙了,不碰这些鱼腥试试看。老莽依言,果然不怎么痒了。过了六十岁生日,老莽当着家人宣布回村长住,子女愕然。
老婆子问:我们回村住,谁照顾孙子。
老莽说:老子一个人去!
鳞斑在水里泡很舒服,好像鱼到了水中。
老莽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似乎又大了一些。他把头靠在敲壁上闭着眼睛想了一会。
那条蛇褪下的皮最宽的地方有一拃宽,一围多长,至少碗口粗细。他想起三十年前打死的那条大蛇,恐怕赶不上这条大。老古板说下的说法是真是假?难道真是邙山的老蛇精要为它的子孙报仇,那为什么要等上几十年呢?老莽站起来从衣兜里摸出香烟来点着,
缓缓地喷出一口烟雾,果真如此,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别牵连我家人。这也是他离开家人独居的隐秘心思,大概连老太婆也未必能体察到。来吧,大货,管你是精是王,老子也要跟你较量一下。老莽转身把烟头弹到坝下的水潭。
晚饭,老莽突然想喝点酒。酒是他去年自酿的,在河岸挖开一灶,支起一口大锅,架上盛满糯米的大饭甑,劈柴塞进灶膛,烧得噼里啪啦地响,烈火熊熊。猴儿们觉得新鲜,守在一帮看着,叽叽喳喳,嬉嬉闹闹。傍晚时分,清冽的烧酒从插在饭甑下方的竹管流出来,打了一大桶,灌了二十几瓶。族里老哥们送去几瓶,给大儿子拿去十瓶,说是比超市几百块的都好。桌上是中午做的菜,一碗辣椒炒空心菜梗,一碗辣椒炒黄瓜,一碟花生米。筛了半碗酒,就着菜慢慢地啜着酒。怪了,二两不到,怎么就有点上头了。以前吃半斤酒下肚照样去田里干活呢。他撂下碗筷,出了厨房,院子里一片月光,柚子树、枣树、橘子树仿佛睡着了,葡萄藤沿着院墙爬到外面去了。他琢磨过两天搭一个葡萄架。院子当中放着他的竹躺椅,老莽走过去躺下,双手放在扶手上,轻摇起来,眼睛微闭,熏熏睡去。
朦胧之中,忽觉自己走到一个房间,十分腥臊,当中一张大案板,摆着十来把长短尖刀,一个胸前穿黑皮兜,双手带皮手套的男人提起一条蛇,放案板,一刀切掉蛇头,把蛇身挂在墙壁的钉子上固定,用尖刀剥开颈部的蛇皮,双手拽两头,往下一揭,直拉到底,整张蛇皮揭下来,淡红色的蛇身晃动着,肌肉上还挂着白色的蛇油和暗红的血丝。男人把蛇皮丢在案板上。低头又捉出一条蛇,切头,挂起,剥皮。一连拨了十几条,老莽伸手去拦他,男人忽悠不见。正纳闷间,里面有道暗门吱呀一开,光线昏暗,那个男人捉住一只兔子挂墙上剥皮,忽而又是剥山羊、石鸡、青蛙、黄鳝不停地剥呀剥。老莽大喝一声,你是哪个?!眼睛猛地睁开,满天星斗闪烁。他揉揉眼睛,忽而瞥见地上一团黑影游过来。老莽猛起身,右手闪电一刁,又稳又准地牵住蛇的七寸,举到眼前看了看,是一条眼镜蛇,两尺来长,掂掂分量有一斤多。
蛇什么时候开始往家里来跑了?这二三十年从未听村里人说过。难道是大货派来的?厨房有蛇皮袋,他新买来装菜的,很结实。他左手袋子口打开,右手把蛇整个放入,猛地往下一掷,双手快速拢口,用绳索扎紧了。蛇在里面奋力挣扎,无济于事。老莽把蛇袋子挂在院墙钉子上。奇怪的是,怎么双手竟微微有点抖,同样的动作他不知做了多少遍,经手抓过的蛇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以前他睡觉从来不锁院门,夏天图凉爽,都在一层睡。今夜他特地锁上院门,到四层睡。大货能爬上来,那可真是成了精。一夜神心不定,一睁眼,阳光洒到地板上。
老莽扛着锄头,提着蛇皮袋出了门,太阳爬到三杆高,射在人身上发烫。田埂青草郁郁青青,不养牛了,野草疯长,叶子上的露水还未干透。田里稻谷已经成熟,微风吹来,麦浪起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两天收割机一来,几天工夫就收割干净,人脚连泥巴都不用沾。往日靠人工时,每逢农忙双枪,谁不得扒一层皮才过得去。三十多年前,村里把山上的林木败光了,连树根都刨起来烧,那会邙山真成了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下辈子不要投胎来这里。年轻人进城打工后,家家开始烧煤、用煤气,山野养了几十年,又像模像样,林子密的地方狗钻不进去。然而,两三个人合抱不过的古树再也见不着了,除非再等上几百年。重新在村住下之后,老莽特别留意蛇的踪迹,没有收货。都是以前各村捕蛇太狠,让它们绝种了。泥鳅黄鳝也是。从前河沟、水田,每年都有,不管多少,每家人都能抓到一些。后来,一帮短寿鬼用电瓶去电,几年下来,绝种了。迄今河沟里几乎绝迹。大货和这条眼镜蛇从哪里冒出来的?百思不解,难道是别的地方迁移过来的?不应该!在广州贩蛇的时候,四五十个蛇贩,都是一个县的,其他村子又能好到哪里去?躲过那次劫数的蛇繁育下来的?
他沿着河岸进山,走进松林,二三里外,眼前一片灌木丛。就这儿吧,大约没人跑来,不会碰到这家伙,被它咬了,或把它打死。老莽松开蛇皮袋,掰了根松枝捅了捅袋子,蛇头伸出来,嗖地游进了草丛,绕到灌木丛后,瞬时不见踪迹。老莽提起蛇皮袋,长吁一口。前方一个山丘,翻过去是一大片稻田。芒村人叫他黄土岭,是他们与张坑交界之处。因为离村子远,田早没人种,荒废十几年了;张坑人接着种了几年,后面也不种了。整块田都抛荒了。狐兔纵横。
前几天傍晚他下山一抬头便瞅见老厚,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东瞅瞅西看看,大约准备下套索。他不喜欢此人,假装没看见转身往树后便闪。叶总,叶总,留步,留步!老厚倒眼尖,一溜小跑追上来。老莽只得转过身,看他浑身肥肉直颤悠,嘿嘿一笑:老厚,你这身肉适合坐在麻将桌前,何苦跑山里受罪!老厚近前,肿胀的脸惨白而憔悴,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哎哎,狗日的,钱没赚着,落一身病!还是叶总福气大,家财万贯,身体又好!
老莽摆了摆手:别叶总叶总叫着。我听着不自在。
老厚满脸堆笑:你不叫叶总全县谁敢叫,两个仔生意做这么大,谁能跟你比?
这种话老莽听得多了,都懒得搭腔。你苦的时候,难的时候,有谁晓得?晓得了也是等着看笑话。老厚掏出一包玉溪来,散给老莽一支,莫怪烟不好,抽一支,我是吃不得了。老莽不好拂了他的意,见他到处摸打火机,便从兜里掏出来点着了。老厚尴尬地笑笑,用几乎祈求的语气说道:叶总,我年轻的时候对你不服气,总想跟你斗斗,而今彻底服了。你也不指着山上的野货,高抬贵手,给我留口饭吃吧。老莽猛抽一口烟,两股烟雾从鼻孔喷出来:老厚,你多余担心,我早就洗手不干了,以前捉得杀得太狠了,老了,总觉得会有报应。老厚嘿然一笑,别的山货不说,单论捉蛇,整个邙山你说第二,谁敢说第一。从前天天捉呀杀呀没见报应,现在能有什么报应?钱一多人就疑神疑鬼,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老莽叹了口气,把上衣撩起来,露出肋部,对老厚说,眼熟吗,像不像蛇皮,治了七八年,有名的医生也找过,没用,痒得你恨不得找个缝隙钻下去,自从戒了荤腥之后,不痛不痒,你说怪不怪!有没有报应?!
老厚瞪大眼睛看了一回,把头摇摇:依我看你想多了,就是皮肤病,忌嘴就容易好。
老莽见话不投机,把烟头丢田埂上踩灭了,瞪着老厚道:老弟,别赶紧杀绝,真有报应,死了下到十八层地狱去。
老厚哈哈大笑:我才不怕,真有也是叶总顶在前面。叶总一家是贩蛇起家的。生意做这么大,还给我们老光棍将什么报应不报应的。
一句话把老莽噎得一愣。可不是。整个邙山自己是第一个抓蛇到县城卖的。后来打听县城的蛇贩是贩到广州去。便也跑广州做起了干起了贩蛇买卖,往返广州和邙山,各村收蛇,于是后生们有事没事就进山搜蛇捕蛇。如果说邙山的蛇绝了种,自己大约是始作俑者。想来,连青蛙也自己带头吃的,没过多久,乡里的饭馆开始炒了,吃青蛙很开便在各村流行开来。很长一段时间,夏日再听不见蛙鸣了。老莽晓得老厚像输红眼的赌徒急着翻本,扫到什么算什么,那管得了什么因果报应。多说无益,便点点头,你忙,我回去还有事。回时,想着老厚的话,心里无比沉重。
老莽站在山丘朝黄土岭荒地张望,只见老厚带着三个年轻人对着草丛指指点点,有个后生扛着摄像机一会儿照照老厚,一会照照儿草丛。老莽心生纳闷,这些家伙搞什么鬼。想着,便大步走过去,直到跟前,正面向他的高瘦后生点头微笑,一面转过脸去冲老厚说道:厚叔刚才讲的这段口音太重。记住!我们不是拍给一个县的网友看的,抖音上有全国的网民,几个亿。拍得好,几百万、几千万、几个亿的播放量很正常,你不想赚钱都难。老厚挠了挠头皮,抹了一把肥腻的脸,冲几个年轻人摇了摇手:不好意思,老汉我打猎内行,拍戏就不懂了。
年轻姑娘说:没关系,你平时怎么捉猎物还怎么捉,多来几遍就有镜头感了。
老莽没忍住,大喝一声,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把他们吓得一愣,四对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来。
嘿嘿,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起的叶总,全县顶呱呱的老猎手、邙山蛇王!他会的年轻人哪个会?他要入伙,没有不火的道理。老厚说着,苍白的脸上两只红肿的眼睛闪着光芒。二男一女围到老莽身边,脸上堆满笑容,仿佛看见阔佬一般。
高瘦后生说:前辈,我们三个做抖音有点小名气,打猎、捕蛇这一类的看的人多,很容易变现,比您卖卖猎物赚得还多,做出名来了,您就是网红,随便带带货,钱像流水一样就来了。。
老厚使劲点头:是呀是呀,叶总,现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咱们要跟上时代。不然一身本事带到棺材里去了。我不是经常去县里的芙蓉饭店送野味吗,老板说他亲戚在南昌做抖音,可以合作,比卖野货赚钱,我就跟他们一起做这个了。刚开始,你来你还是老总,我们都听你的。
老莽望了望四周的丰茂的草木,不远处草丛中一声窸动,扑棱棱一只斑鸠飞起来。抗摄像机的后生慌忙把摄像机对过去。
老莽盯着老厚道:老厚,年轻人不懂,你还不懂么?给自己积点德,给子孙留点东西吧。
老厚嗤之以鼻:少来这套,你要是不惦记,会一趟趟来。往老莽身后指了指:牛头岭河边那张大蛇皮你也看到过吧,比你三十年前打死的那条还大,你本事再大一人也不能活捉。咱们老哥们一起干,就拍怎么活捉打,到时候你多分点都行。
老莽一怔:你早就晓得。
老厚:别想着吃独食,这货太大,被它缠住就逃不掉,你年轻时不敢活捉,老了反倒冒这个险,你又不缺钱。
三十年前遭遇那条大蛇老莽依旧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上山打柴比其他人都迟,太阳爬到一竿高,他才扛了柴挑出门,那会邙山四周的树木都砍光了,只有低矮的草木,一目了然,打柴要到更远更深的山里,走到交椅山的山脚,大路拐开百十步到溪谷,溪水汇下来成了一口方丈的潭,潭水二尺来深,挑柴下来,人多到谭边喝口水歇歇脚。老莽并不急着上山打柴,信步拐到谭边,看到一泓清水,身上便凉爽起来。离潭边七八步,忽见潭边草丛簌簌响动,草稻向两边,裂开一条缝来。老莽心里喊了声:有大货,柴挑一闪,猛冲到潭中。大蛇一截尾巴还在水中。老莽一把攥住,往水里拽。拽回一截,手臂一般粗细。大蛇力气极大,身体大约勾住了柴草根部。老莽难以拽动分毫,便探头往草丛看,不见蛇头,蛇身碗口粗壮,褐色花纹,长可过丈。老莽心下合计,若能活捉,恐怕能卖上好几百块。当时这可是一大笔钱。只是这货劲太大了,一个人根本掐按不住。老莽大喊几声,有人在么?有人在么?山野空空,没人无人应答,稍一卸力,被蛇拉回五寸,人跟着带过去一步。老莽一急,左手柴刀举起朝草丛中的蛇身猛击,大蛇吃痛,松劲,被他拖回一尺。一人一蛇僵持了几分钟,大蛇猛地往回拉。老莽性起,娘的,管你死活,只管用柴刀猛砍猛砸,几下血肉模糊,大蛇吃痛,身体回缩,头收回抬起欲攻击老莽。老莽趁机往后猛拖,几步跳回到岸上,把大蛇拖回水中。好家伙,把潭水都搅开了,大蛇旋过头,直攻老莽,极为凶猛。老莽便往岸上拖,拖半截,眼见蛇头赶到,松手往后托地跳开。大蛇回头,复往水里逃,因身体受伤,不及先前迅疾。老莽早捡起柴挑猛刺蛇身。柴挑一头有铁尖头,方便刺叶子柴捆,颇为锋利,正好刺穿蛇身,钉进土里一截。大蛇狂扭身体,嘴里发出丝丝之声,蛇头呼地踅回攻击柴挑,咬得格格直响,身体缠绕柴挑一圈又一圈,似乎要把它勒死一般。大蛇不会人语,然而老莽能够感受到它的愤怒,他有点被震惊了,一时手足无措。大蛇把柴挑子压倒了,拖着要往水中去,老莽捡起脚下拳头大的石块朝蛇头砸去,一块二块…把蛇头砸得稀烂了,蛇身不断扭动。老莽坐在谭边的青石块上,望着浑浊的潭水发愣,坐了许久大蛇终于不扭动了,死得透透的。他再也没有力气砍柴了,扛了柴挑,一手吃力地拖着大蛇尸体往回走。到村口便轰动了,大人小孩都围过来在,感叹、惊骇,未免替他可惜。老莽每逢抓到蛇都要在村口的晒谷坪溜一溜,男女老少围一大圈,看着蛇在中间游动,半兴奋,半惊惧。每逢蛇要出圈时,老莽伸手麻利地拽住它的尾巴提到中间。老莽把大蛇尸体放在晒谷坪展览,他女人说死蛇再大有什么用,这么热的田,到晚上就臭了,不如埋到水塘边他家的桃树地下,可以作肥。老莽一想也是,拖到水塘边把蛇埋了。进家门还没端上饭碗,老厚追过来了,听说你弄到一条大蛇,现在哪里。
死了,埋了,问这做啥。老莽对老对手有点恼火,山上用着你时你在哪里?!。
埋掉多可惜,挖出来炖着吃!我吃过,味道很好。要不这样,给你十块钱,我挖出来带走,让村里人尝尝蛇肉是啥味道。老厚说着,便摸向口袋。
老莽冷笑道:偏你晓得做好人。
于是便跟老厚两个把蛇又挖出来,切头,剥皮,清内脏,切成一段一段,枣树下用转头现砌了一灶,支了一口大锅开炖。熟时,全村男女老少都端着碗来,整整一大锅,很快就一扫而光。那也是老莽第一次吃蛇肉,汤很鲜美,肉的味道颇似鸡肉。
到广州贩蛇之后,才知道蛇的吃法花样很多。不过他却很少吃蛇。有人请下馆子点了蛇肉蛇汤,他一般不到碰。
这天傍晚,老莽回到家里闷闷不乐,也不去水坝泡澡了。院子里有口压水井,他压了一桶水,草草擦了擦身体,换了一条新的大裤衩,身上犹有一股汗骚味,他顾不上这些,忽然觉得颇为疲惫,把躺椅扶直了靠着,繁星满天。他点着一根烟,慢慢地抽着,呆呆地出神。院门吱呀一声,他蓦然惊醒,忽然站起来,看时,老洪仔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一面冲他喊: 你吃了么。
老莽忙站起来,拖了一把椅子放傍边,扶他坐下,一面散他一根烟,点着,老洪仔手哆哆嗦嗦把烟送到嘴里,抽了一口,喃喃道:唉唉,从前馋这个,馋那个,现在啥都不馋了。往床上一倒,夜里想吃口水都爬不起来。
老莽知他耳朵聋,便躬身冲他耳边喊道:禄生福生两个没给你打电话吗,不晓得你的情况吗,把老爷放家里一撂,不闻不问…放过去,族里是要吊起来打的。
老洪仔茫然不知他说了什么,举手把手机递给他:老接不到两个仔的电话,是不是手机坏了。
老莽接过来看了看,假意按了按:大声对打说:没设好,铃声不响了,现在可以了。
老洪仔这回听见了,眼睛一亮:我说这么久不来电话,我还担心他们两个,老了真没用,连电话都不晓得打。
老莽冷笑一声:你记挂他们,他们可不记挂你。一会儿我就打电话骂他们。便陪着他闲扯了一会。坐了一会,老洪仔便坐不住了,扶着膝盖站起来,老莽赶紧搀他起来,扶着出门,看他在月下踟躇而行。关上院门,插上插销。
他掏出手机气呼呼地给福禄二个打电话:你们两个后生还晓得家里有个爷吗?连口水是都吃不上。你们连个电话都没有,养你们做什么?!摸摸胸口问问自己的良心!你们也会老!
他在族中的辈分高,又有威望,两个听了辩驳,唯唯诺诺。老莽又抽了口烟,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撮了一张凳子,橱柜里把剩下的半碟花山米取来,筛了半碗烧酒,坐在竹椅子上慢慢地享用,嚼一粒花生米,浅浅地啜一口酒。酒喝完,微醺,便换到躺椅靠着,月光洒在院子里,灰灰浅浅的。老莽颇有些困意,眼睛微闭,忽觉院墙有根绳子垂下,落到地面。他顿时警觉起来,腾地起身,只见一条长蛇向他蹿过来。他想也不想,右手闪电一刁,握住蛇的七寸,蛇身体缠住他的手臂,使劲勒紧。老莽仔细一看,似乎昨天夜里那条蛇。他心想,看来它是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了。老莽冲它喝道:你要有灵就挑明了,该怎样就怎样!他手臂如铁钳一般有力,蛇长大嘴巴扭曲,身体从手臂上慢慢送下来。老莽握了蛇几分钟,感觉它有点软了,翻出昨天的蛇皮袋把它丢进去,把口扎牢实了,挂在墙壁上。难道还有大家伙来,老莽找了一根扁担,坐在椅子上警觉地盯着院子四周,为了怕打瞌睡,一根接一根抽烟,等了半宿,天有点凉了,不见有动静。他实在困乏了,爬到四层,把门窗都锁好了,躺下去,一阵睡,一阵醒,一阵迷糊。
爬起来时,太阳晒在身上发烫。老莽翻身起床,脑袋沉重如灌铅,这一夜过得如此漫长!老莽找出从前捕蛇常用的枣木棍来,鸡子粗细,一人来高,异常结实。他用它捉过眼镜蛇、过山峰、五步蛇、银环蛇等致命的毒蛇和一些粗大的蛇。老莽下到楼下,阳光打在蛇皮袋上,估计蛇被晒得昏头昏脑,他一手提了蛇皮袋,一手提枣木棍出了门,恍如几十年前上山捕蛇的感觉。到昨日放蛇处,把蛇皮袋放地上打开,隔着蛇皮袋戳了戳里面的蛇,片刻,蛇头冒出,缓缓地爬出来,看了看周遭,迅疾钻进草丛。老莽跟在它后面看,想一探究竟,看它有无后台,究竟有何方神圣。蛇钻进灌木丛,他用木棍敲打,赶它,蛇钻出来飞速乱窜,老莽在后急追,用木棍敲着草丛,不让它停留。蛇绕来绕去到了河岸,嗖嗖往下面的草丛钻进去。老莽盯着它直到没影。他拄着棍子喘息了一会,望着身边半人高的灌木丛发呆。十天前,正是在这里,他看见那张蜕下来的巨大蛇皮。他捡起来仔细查看,皮新蜕不久。他没有带走蛇皮,而是把它高挂一株松的树枝,万一有人走来,有个警觉,晓得这一带有大蛇出没。第二天再来,蛇皮不翼而飞,看来准是老厚拿走作为炫耀处吹牛的本钱了。老莽心里隐藏的惊疑落地了,大蛇大约是冲自己来的,小蛇就是他的喽啰,打个前站,两番暗算不成,大蛇就该出手了。
老莽盯着河岸两侧莽莽的草丛出神,也许大蛇就在底下正盯着他看。他大喝一声:大蛇精给老子出来,冤有头债有主,老子把整个邙山的蛇了种,要报仇就来吧,让老子也见识你有几斤几两。他挥舞着木棍,噗噗击打着松树,警觉地听着周围的动静,只有鸟叫声远一声近一声的。闹了一阵,不见动静,他有些疲倦了,爬到山丘往黄土岭张望,老厚和三个年轻人还在拍着什么。昨天跟他们闹翻之后,傍晚他来把老厚设的套索找出来,把机关都给破了,估计老家伙发现时一定暴跳如雷,又不敢进村来找他。他准备太阳落山后再来,这回干脆把他的套索砸稀巴烂。他听说有的村捕捉野猪用电设伏了,也没见过什么样子,用什么供电,总之野猪触电之后,要么电死要么电得半死。但倘若上山的人触了电呢。当初张坑有个猎人用鸟铳设伏。把鸟铳架在树杈上,一根细铁丝连着扳机,老洪仔夜里去给水田放水,抄近路走了这条小路,铳响,一百多个铁子打进半扇身子,到现在还有铁子没取出来,每逢阴天便杀猪一样喊疼。
老莽在山丘张望了一会,林子闷热,汗出如浆。这个点野物们也都躲在阴凉处不出来。他用木棍百无聊赖地敲了敲草丛,走出林子,到自家的菜地,日头已经有点毒,茄子辣椒茎叶有点发蔫,菜地边搁着一个塑料桶,桶里有瓢,平时用来浇菜的。老莽把棍子搁在田埂上,提桶到沟里打水浇菜,来回几十次,把菜地浇遍了。满头满脑的汗,背心贴紧后背,黏黏乎乎。老莽把桶放下,岁月不饶人了,这通忙乎让他有点累了,伸手去抄木棍,眼前一花,木棍竟然扭动起来,头昂起来呼地扑来,老莽吓得一激灵,手往回一缩,往后一跳,定睛一看,什么也没有,枣木棍仍横在哪里。怪了,难道是眼花了出现幻觉了。上前一步俯身把木棍抄在手里,心生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握着一条蛇似的。
回家之后,把枣木棍依在墙头,打着煤气灶,吓了一点面条权当早饭,扒拉几口,倦意袭来,便在躺椅里躺下来。闭上眼,忽然无数的毒蛇涌进院子,向他爬来,枣木棍摇身一变成一条巨蛇,呼地一下把他缠在躺椅里,蛇头高高腾起,两只血红的眼珠,血盆大口呼啸而来….老莽大骇,睁开眼睛,茫茫的一片刺眼的阳光,侧身一看,枣木棍依旧倚在墙壁。原来是梦魇了。老莽抹抹额头的汗珠,站起来,心神不宁,二十几年没做过梦了,看来蛇精是要慢慢折磨自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绝不能中了它的诡计,人还斗不过畜生么?对,老子要吃好睡好,把精神养得足足的,等着它来算总账,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烈日炙烤大地,村子静悄悄的,鸡狗都懒得动。老莽二楼打开电视,握着遥控,胡乱看一会又一台,电扇呼呼地扇,他舒服地半躺沙发上,要把盘踞在脑中的蛇赶跑。五点多,饥肠号腹,才想起中午没吃饭,下楼开了煤气灶,炒了三个菜,特意切了三指厚的一刀腊肉,用辣子吵得香香的。搬上饭桌,再筛半碗烧酒,盛一大碗米饭,几口饭菜,一口烧酒,吃得有滋有味,若蛇精在暗中偷窥,气死它,整老子还没这么容易!吃饱喝足,收拾碗筷,抹擦桌案,收拾政整齐,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太阳快落山了,老莽抓了挑短裤赶往水坝,几个猴儿蹿来跳去地戏水,一会儿狗刨,用脚掌扑腾扑腾地打水,一会儿打水仗,水花四溅。老莽犹豫了一会,嫌猴儿们闹腾,也不好赶他们走,上游百十步还有一处丈八宽的水面,水也很清澈,底下是沙子。老莽走去,把干净裤衩放在岸上,下水,水没过膝盖处,坐下正好,河水清凉,顿感浑身通透。夜幕落下,两侧的水草茵在水面,幽暗莫测,老莽心里一动,总感觉有个东西躲在下面。便不自在了,呼地上岸,裤衩淋淋地滴水,弯腰伸手去拿新裤衩,出去一半又把手缩回,踌躇半晌,捡了一段枯枝挑起来,底下什么都没有。回家之后,靠在竹椅子上心里计较,如果蛇再来,绝不手下留情了,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直接用枣木棍把它打稀烂。
夜风拂过,很是凉爽。老莽在上风口点了一把干稻草熏蚊虫,烟雾袅袅。他靠在竹椅子双目微闭,听着田野传来的唧唧虫鸣,耳朵警觉地听着院子四周的动静,到半夜有些困乏了,抽了一根烟,不见蛇来,又躺下去,用竹椅晃了几晃便酣然入梦,一睁眼,天空只有稀疏的星星,心里一急,往左右看时,并无异样。抄起木棍,四处又细细巡查,敲敲打打,月光淡淡的,什么都像蒙了一层灰纱,没什么忽然窜出,老莽慢慢把心放下,外面有点凉了,他进屋上四楼房间接着睡下。明日,再拖着棍子上山东看看细看看,到山丘往黄土岭看时,老厚和三个年轻人还在怕什么。昨日老莽要去坏老厚的陷阱,转念一想,他一个又穷又病的老家伙,不让他弄这个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吗。再说设套捉几只野货,远不至于灭种,要是拍抖音能多赚几个钱不是更好么?一见面就呲他确实有点过分。算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要抓什么大蛇让他去搞吧,真要是蛇精蛇王,也不是老厚能搞得动的,自己操哪门子心。接连几天夜里平安无事。白天上山各处巡查,他把四周蛇喜欢呆的地方都细细看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天夜里他躺在竹椅上前前后后细细琢磨,举手往额头上一拍:老子晓得了,老子晓得了。老厚这个老王八蛋怕我跟他抢,嫌我挡他财路,从三十里外的刘麻子的蛇厂弄了两条蛇,夜里丢到自己院子里来。想把自己惊走。大蛇皮估计也是他搞得,布置了一个大蛇出没的现场,至于他拉拢自己拍抖音,晓得自己看不上他,不会跟他们一起乱起哄搀合。当着年轻人不如故作大器。想通之后,像破了多年的迷案一般,心间豁然开朗,精神随之放松,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
翌日拂晓,早早地起床,想着去黄土岭当面戳穿老厚,骂一顿,羞辱一番,出一口恶气。转念一想,算了算了,犯不着,老厚这种滚刀肉八成死不认账。一个老光棍还有什么可顾忌的。眼不见心不烦。老莽又恢复了看到蛇皮之前的作息,伺弄菜地,山上东瞅瞅细看看,隔两天骑摩托车到县城给大儿子送菜,给外地的儿女寄菜。老婆子说下学期孩子开学了,她一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头子,别野了,赶快回来吧。老莽想着放暑假孩子们都来老家住一阵,也知晓点农事,孩子们嫌乡下寂寞,玩伴又少,两个孙子又要上暑假课外班,只得作罢。老莽舍不得菜地,纯天然,孩子们喜欢吃,他弄着也高兴,但老夫老妻地搞得跟牛郎织女一般总不是个事。于是他答应老婆子,开学了,他就回县城。报应的事老莽不再放在心上,说来也奇怪,你不去想肋部的蛇斑似乎也感觉不到。
老莽每日精神抖擞各处巡逛,如同邙山的土地爷,每一处的飞禽走兽都了然于心。这日巡山比较晚了,半空挂着一弯弦月,夜空稀疏点缀着几颗星星。老莽来到桥边,脱衣服下了水,舒服地在水里泡着,抽一根烟,微闭双目,听着周遭的声响,心胸豁然。忽听前方扑通一声巨响。老莽睁开双眼,水面开波裂浪,一条水桶粗的巨蛇向他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瞬时咬住他的肩膀,蛇身一卷把他身体给缠绕住了。老莽感觉蛇头的额两排尖利的长牙刺进他的肩胛骨了,钻心剧痛;蛇身收紧,肋骨似乎要断了,内脏要从口中挤压出来,四肢挣扎了几下,蛇身越绕越紧。他感觉要被碾压成齑粉,无力反击,无力摆脱,只能任由大蛇摆布了。蛇嘴蛇身忽而松开,把他抛落在水中。他不顾疼痛,水泡脚蹬,欲爬到岸上,大蛇慢慢地逼近,搅动的河水如同沸腾。老莽惊恐地看着它那张血盆大口,大如灯泡的眼睛射出幽幽的蓝光。他双手扯住杂草欲攀上岸去。呼地一声大蛇席卷而来,张口咬住他的手臂,把他按在水中,只一卷把他缠绕住了。他拼命张大嘴巴呼吸,水涌入口中,肺快要爆炸了。大蛇腾地起身了,把他带出水面,他感觉又能喘气了。蛇身忽地收紧,他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压力挤压着,巨大的痛苦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里面。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恐惧了,灵魂仿佛出窍,飘在半空,看着巨蛇把一个光溜溜的男人一会儿按在水中,一会儿抛在空中,咬他、缠他……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眼前一黑,坠入不可测的深渊……
老莽悠悠地睁开眼睛,望着白色的天花搬和灯管。一张憔悴而熟悉的脸凑到眼前,老婆子带着哭腔喊道:老头子,你可醒来,吓死我了。老莽环顾左右,才发现自己鼻孔里插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抬手无力,他明白了这是在医院。他疑惑地望着老婆子:谁把我救下来的?
老婆子:你都昏迷了十五天,第一时间我们就把你送县医院了,医生让我们送南昌,马上送过来了。亏得你福大命大,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三次了,呜呜呜呜。
老莽:大蛇呢,没有吃我?
老婆子抹了一把眼泪,疑惑地望着他:什么大蛇?吃你?
老莽:谁在村里水坝哪里找到我?
老婆子:村里?水坝?
老莽焦躁起来:说什么你都听不明白。
老婆子有点懵:你出事前一直跟我们住一起,没去乡下啊
老莽不说话,只是看着老婆子,好像不认识的样子。
老婆子担忧地望着他:老头子,你怎么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老莽怒道:我记得清清楚楚,一根头发丝都能想起来。我问你,我是不是经常给你们送菜。我在村里中的,牛头岭那块菜地。
老婆子笑道:咱们不就是在老大的院子里种了点菜么,牛头岭荒了几十年了。
老莽:老厚呢,我记得他带着两个后生一个姑娘在黄土岭那边拍抖音。
老婆子:哪个老厚?
老莽:张坑的,还有哪个,王八蛋两次夜里往我院子里丢眼镜蛇。
老婆子吃惊地望着他:你做噩梦了吧,张坑老厚死两年多了。两个后生一个姑娘,你不记得了,娇娇和他的两个同学缠着你,让带乡下去拍抖音,你都答应下来了。娇娇是他的大外甥女,今年念大三。
老莽皱着眉头,怎么会这样,你撩开我左边的衣服,我看看蛇斑现在怎么样。
老婆子苦笑道:我天天跟你睡一起没见过什么蛇斑。把被子掀开,撩开他的病衣露出左肋,蛇斑不翼而飞。
老莽闭着嘴巴不说话,望着老婆子,怎么可能?!
过去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难道已经不在阳间了,老婆子是谁变的,蛇精?
门外纷乱脚步声响起起。四个子女都来了,老姑娘早忍不住,喊了一声:爸,便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老莽确定自己还活着,在阳间而非阴间。他对自己被蛇咬送到医院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们一遍一遍讲给他听。暑假七八个孙男娣女都回来了,老两口变着花样给他们弄好吃的,大外甥女娇娇说,别看外公是邙山蛇王,长这么大她还没吃过蛇呢。老莽一听,这有什么,晚上就让你们吃上。打电话叫张麻子的蛇厂让送条大点的来。不一会儿,一条三斤重的眼镜蛇送到,老莽先给孩子们表演一番,放开蛇任它在院中央游走,孩子们躲一边看着,半兴奋,半恐慌。老莽高兴,用一根棍子耍逗蛇,敲敲地面,敲敲蛇头,蛇被激怒了,直起前身,颈部张得扁平,眼镜形状便露出来,张大口发出虎虎的声音,忽然腾身攻击人。老莽从容闪避,游刃有余。孩子们惊叫连连。脸上皆是敬仰之色。老莽瞅准时机闪电出手捏住蛇的颈部,然后猛地抖动蛇身,使它不能缠住手臂,喊老婆子拿来大剪刀,来到院墙边,咔嚓一剪刀剪下蛇头,蛇身扭动着。老莽把蛇身挂在钉子上,两手扯住颈部蛇皮,往下一揭,暗红色的蛇肉露出来,水池膛破肚,再切成一段一段,洗净了吩咐老婆子拿去炖。一通杀蛇和收拾工夫干净利索。老莽把蛇的内脏丢进垃圾袋,一面告诫孩子们要远离蛇头,蛇头一时半不会死透,得挖个深坑把它埋了。说着走过去,话音未落,断头忽地一跳,落到他的脚面。
出院第二天,老莽执意要回老家,老婆子只好陪着他,到石桥边一看,河岸两边草木莽莽,河底满是淤泥。老莽不说话,沿着河岸看牛头岭,不见菜地,唯有荒草离离。老婆子问他还去哪,他摇摇头:不用看了,回去吧。抹头往回走。
此后,老莽再也没回过邙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