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船大饼子
纪年九岁时,父亲被拉去前线,母亲带着他四处逃生。这战火纷飞的年代,能活着便是英雄。这是母亲常在耳边说起的话,为此他们竭尽全力。有一天,他醒来再也没有看见母亲,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后,他看了看道路两边越堆越密集的尸体,紧了紧身上破烂的衣衫,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路上只觉得漫天的大雪落在心上,格外地凉。
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到处是流离失散的人群。原本繁华的街道现在成了荒尸堆积的地方。人常常走着走着突然就倒在路边成为无人认领的尸体。小孩面容饥黄,连哭啼都得省着点力气。
那一年,他十岁。和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挤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腐坏的大白菜叶子成了争抢的对象。在堆积成山的死人身上翻找值钱的物件。衣服,鞋袜被比他大的人抢走,他被推得踉跄倒在路边。头撞在凸起的石块上,鲜血沿着头皮流淌。“快来这儿。”他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个比他高的小女孩,站在两步远的地方。他顾不上疼痛,挥着袖子往脸上一擦,赶紧跑过去和小女孩瑟缩着双手将一个个死人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拔下来,稍晚一会儿,只怕这头发都见不到一根啦。拔下来做什么?哈,当然是捂脚啊。否则一到晚上,再抗冻的脚都得被冻成冰坨子。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人死了也得为活着的人做些贡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哎!
这一年冬天特别冷,炮火喑哑的声音像是被冻住了喉咙。逃难的人群缺衣少食,不是冻死,便是饿死在路边。人们见惯了生离死别,逐渐对生命的消逝也麻木起来。只是争抢着剩下的食物继续往前走。
他只觉得饥寒交加。于是拿着拔下来的头发跪在一个比他大几十岁的老者面前请求换取一点食物。本来靠墙休息的老者敏捷地抢过他手中的头发,将他一脚踹在地上后迅速离开。他看着茫茫大雪,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战火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人们纷纷离开,偌大的街上空荡荡的,只有他蹲在鹅毛大雪里,响亮的哭声异常刺耳。炮火将自己炸得血肉模糊才好呢,省得天天被欺负,又饿又冷。炮火的声音由远而近。他压抑着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紧紧闭着眼睛等着自己身边葬身在漫天大雪里,只觉得牙齿咯吱作响,浑身害怕得发抖,但想起没有尽头的苦日子,他就怎么也迈不动脚步。有什么东西滚到了脚边,他颤抖着一只手顺着脚边摸过去。温热的液体迅速染上手指,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蹲在地上干呕起来。那像球一样的东西赫然是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血像瀑布一样花了脸。上一秒,他还跪在脑袋的主人面前请求食物,下一秒,他们竟以这样的方式再见。战火之下,瞬息万变,生命真是比草芥还轻贱。此起彼伏的炮火声似要将耳膜震碎,他再也忍不住,拔起腿迅速跑开。
这个不和平的年代,能活下去的个个是了不起的英雄。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只觉得心里酸得要滴出水来。脚随着人群迅速移动。茫茫天地间,人群像蚂蚁一样拥挤着朝距离炮火远一点的地方躲去。其实,眼下光景,哪里都是战争,哪里都不太平,逃蹿除了让人心里有个慰藉,再难有别的用处。天地之间白雪飞扬,小孩大人的哭声在耳边萦绕。纪年随着人流往前逃窜。那个比他高点儿的小女孩此刻在他前面一寸远的地方随着人流涌进。他连踮脚看清她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看着她用草绳随意绑着的头发在眼前一上一下地晃动。他一路追着她的发辫往前跑,想叫住她,却只能干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叫住又能怎样呢?眼下多跑一步就离死亡远一分。
眼前的发辫突然消失了。她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像个球一样被人们踢到路边。他张了张嘴,随着人群紧张迅速地往前跑,他回头看她,瘦小的身影很快被留在人群后面。雪下得更猛了,大风呼啸,铺天盖地的雪沉甸甸地落在人们肩头眉梢,很快就没过一双双脚。他咬了咬牙,从人群里挤出来。
雪盖在她的身上,她的脸色更黄了,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他拿出贴身藏好的一小包食物。他藏得那么好,以致于冰天雪地里,尚有点点温度,像一团小小的火苗。那是藏了有一段时间的半个烧饼,留着救命的。女孩一点一点地吃下去,脸色逐渐好转,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天气真冷啊。”女孩抬头看了眼漫天飞舞的雪花,又看了看自己。
“是啊,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
“你真是个好人。”
他嘿嘿地笑,没有应声。
“请好人做到底吧。”
“什——”他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只看见女孩像腾起的鸟儿扑倒自己面前,鹰爪一样坚硬的手指在他身上一点,只觉血液一滞,下一秒他便周身不能动弹了。
“英雄,这么冷的天,我们即使不被饿死,也得被冻死。您是心善的人,请您好人做到底吧。”
说完,她露出悲伤的神色,手脚麻利地扒下纪年的衣服,将僵硬在雪地上的纪年抱到墙边坐下。随后,一闪身,消失在漫天的大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