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有不尽嚼头,随着年岁渐长,似乎读出另一番滋味。以前读到第七章回,见宝钗细述“冷香丸”的做法和来历,除了感到新奇别致,怎会想到其他?
“冷香丸”为何物?是薛宝钗服用的一剂药方: “需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晒干,一齐研好。再用雨水节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节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将药和匀而成。”
看后虽然接受,但到底意难平,曹雪芹为什么如此偏爱薛宝钗?林妹妹先天不足,几乎是一个“药罐子”,也没见他开出这样一份独出心裁的药方。“冷香丸”,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一件艺术品。四种花蕊虽然好找,但应节气的春露、秋霜、夏雨、冬雪最难碰到,可遇而不可求。药方本身也充满了美感,洁白无瑕,冰清玉洁,更融合天地灵气,冷香袭人,还有着最合适的比例,不是十二两,就是十二钱。春夏秋冬,四时节令,雨露霜雪、花卉植物,天人合一,不偏不倚,尽善尽美。曹公就这么大方地把这种令人无限遐想的“神药”送给了薛宝钗。
这药方的来历也让人称奇。是薛宝钗“胎里带来一股热毒”,其实不严重,就是有些咳嗽,但是老治不好,于是就有号称“专治无名之症”的癞头和尚献了个海上方,名曰“冷香丸”。 癞头和尚在书中神出鬼没,每次出现,解决的都不是世俗问题,而是命运问题。”冷香丸“治疗的其实不是咳嗽,而是“胎里的热毒”。所谓“热毒”,我想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是热情、冲动、任性、狂欢、欲望,是希腊人的酒神狄奥尼索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皆是与生俱来,是人的原罪。这癞头和尚也独爱薛宝钗,给了她冷香丸,使其克制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以致心地澄明,超凡入圣。反观妙玉,和尚的态度就差劲很多,要带她修行才能免去人生苦难,这也许是因为妙玉所带的“热毒”更多些? 呵呵,也许。
薛宝钗服下“冷香丸”,也就配得上“山中高士晶莹雪”这个名号。她最爱的戏文是《山门》中的那段《寄生草》:“漫洒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悲凉中带着洒脱,超越了一个花季少女当有的情怀,无意引起宝玉的共鸣,也触犯了黛玉的”醋坛子“,又引申出一段故事,这是后话。
薛宝钗服下了“冷香丸”,便有了和林黛玉、史湘云截然不同的人生观。金钏儿投井,她说“这也奇了”,接着帮助王夫人编了一套自我安慰的谎言,然后帮助死者多争取了些发送银子,还送了自己的衣服。尤三姐殉情,柳湘莲下落不明,对于这样的生离死别,宝钗“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们罢了。”宝钗的清醒与智慧甚至到了冷漠的程度,在现实生活面前,她认为悲伤与痛苦也远不及眼前人——当下事更重要。
薛宝钗服下了“冷香丸” ,拥有了比其他“金陵十二钗”更强大的内心系统。她体现了一种对当下价值的认同精神,体现了人性中最冷静的那一极——含蓄、克制,冷静计算,乃至为了某种道德、文化、功业的要求而压抑牺牲一己欲望。这种城府与精明使她超越了性别所限,这甚至是一种政治家的素质。在每一个时代,这种理性与克制的价值观,不一定是最美好的,但一定是社会存在的基石。
书中对薛宝钗的相貌、性格、作为有不少描述,但没有留给她太多的个人空间,在《红楼梦》里几乎看不到她独处时的状态,这也许是曹雪芹的另一个隐喻:一个“克己复礼”的人物其实是没有多少个人空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