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花落在桃树枝上
我是韩桃子,有着像爷爷种的毛桃子一样圆圆的脸,性格也像爷爷种的桃子,面面的,一戳就破。
这一部分,是属于我妈妈的故事。
1999
1
记事以来,就喜欢一个人呆在爷爷精心打理的院子里,捉了蜗牛喂给篱笆里面的几只母鸡。它们按部就班的工作,供给为数不多的鸡蛋,成为我的早餐。
院子很漂亮,至少到现在我都这么觉得。青瓦顶的房子坐落在院子中央,将围墙内隔成了前后两半。
前面那一半,永远绿意盎然,正对着屋子中间有一排长长的花台,种着数不清的菊花,还有一棵迎春花树,一丛矮竹子。我记得那些花一开,金灿灿的,很是扎眼。可是绿色的青苔满院蹿着,压住了扎眼的黄,蹿到了与花台一排狗棚上,蹿到了狗棚前面跟爷爷年龄一样大的桃树上,可怎么也蹿不上堂屋前的台阶。
桃树的枝桠盖着狗棚,压着黄角兰树,黄角兰树又挨着一棵柚子树,几棵栀子花树,树下是让人又爱又恨的鱼腥草。爷爷说奶奶爱吃鱼腥草,爱看鱼腥草白净幽香的花,就任它四处生长。
那棵老桃树边还有一个嵌在地下,似方形,却又有四个耳朵的池塘,养着几只金鱼和几条鲫鱼。又听爷爷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前,这个池塘壁雕了一个故事,很是精美,只可惜不能存在于那个年代,故而被穿上了一层厚厚的衣裳,变得平整,普通。
池塘边有一条被青苔占领的小道,连着猪圈房和兔子窝。小道的另一边,只有一步宽的泥地,也种满了紫色的绣球花和一株不起眼的红色玻璃海棠。正因为不起眼,所以经常被踩断,却又像野草一样顽强地长着,抓住所有的机会盛开花朵,鲜艳又热烈。
至于后一半院子,我只记得有爬墙的金银花还有不爱接果的葡萄树。唯有夏天,才会露出一些生机。肆意在篱笆里奔跑的母鸡,好像也跟灰黄色的地面融为一体。我不喜欢,更偏爱前面一半的绿色。所以渐渐地也想不起来后面的院子到底长得怎么样。
这些画面占满了我整个童年。
大人们好像都好忙,忙得见不到踪影。我的朋友可以是春天满院子飞的蝴蝶和蜜蜂,可以是池塘里的蜉蝣和树上的蜘蛛,可以是老桃树上长出来粘手的桃胶和迎春花下的蜗牛蛋。我的朋友很多,可惜听不见它们说话,但是我知道它们在一直跟我说着自己的故事。奶奶常说,“就在院子玩,安全,不要去别家,女娃娃,不要当喳娃儿。”我觉得奶奶说的就是圣旨,我乖的不像话,也乖的说不出几句话。
2
清晨,常常被院子里爷爷洗的蔬菜的味道唤醒,特别是芹菜。这些菜是要送到镇上卖掉的,我记得每天爷爷会带回来一塑料袋的零钱,在午饭前,认真捋直(这是我最喜欢加入的日常游戏),仔细捆好,放进一个饼干罐子里,这是我们生活的来源。日复一日的二三十块,支撑着我和院子里朋友们的玩闹。
3
长大以前,我一直以为晚饭就该吃面条,早饭该吃鸡蛋花。以鸡蛋作为早饭,是奶奶觉得最营养的食物,我足足吃了11年。从未觉得腻。
早上吃完饭,九点去幼儿园,我永远是最后到的那一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朋友们在一起玩,只有我,安静的坐在一个老师身边,老师也从不埋冤。那位老师姓范,她好爱给我编头发,每天都有不同的花样。我会靠在她腿上,闻着手上雪花膏的香味,好温暖,好舒服,每当快要睡着时,范老师会拍拍我,“小辫子扎好啰!”。她温柔地笑着,那一瞬间,我就像她不会惊起波澜的小镇幼儿园老师一生中最明亮的作品。我一直以为范老师只是出于对我更多地疼惜,直到初中,妈妈告诉我,范老师一直喜欢爸爸,我又跟爸爸长得很像,所以才对我那么好。
无论是出于对往昔八卦的调侃,还是女人明明嫌弃却又有一丝小骄傲的心,我都不想知道。我愿意相信,范老师,对我就只是多了一分怜惜和疼爱。
4
我本就不爱说话,大人说这叫内向。但是我又却比任何人都犟。
生我那天,妈妈还在上班。宫缩的时候硬是自己坚持着,独自坐着公交从镇上去了县城的妇幼保健院。
这位年轻的产妇我们暂且称为A女士,至于我的生父,暂且称为B男士。A女士,揣了一千块钱,背了个单肩棕色牛皮包,准备迎接我的出世,她也是第一次生孩子,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东西,只觉着有钱在身上,那便可以了。而B男士呢,正在跟一位城里的单身女青年腻歪。要不是闻讯赶来的两边父母,B男士估计今日将夜不归宿。B男士的到来,只是怀着对即将出世孩子的好奇还有被迫背负的丈夫的责任。
(产房里)
“产妇,你的胎盘要自己留着吗?要是不留着,给你合适的价钱卖给我”医生手里拿着缝合线,问着A女士。
“不,我要自己留着。”刚走过鬼门关的A女士,费力地摇着头,恳切地看着医生。
当然,胎盘肯定留给A女士了。只不过侧切伤口的缝合就不太尽人意,以至于到现在,A女士都会因为这伤口时不时的痉挛,痛苦万分。
护士把孩子抱给了B男士的大姐,“五斤六两,是个女娃子。”
“欸~是个女娃子。”
“哎。”
“要的,也要的,女娃子家乖些。”
“给我抱。”
众人说着。
除了A女士的父母,好像都有些失望。
最该积极参与的B,成为了埋头吃饭的旁观者,原本饭菜是A父母带给A的。
这个女儿的到来对他来说,只是将他变成了一位父亲,时至今日,仍不知如何做一位父亲。
A女士很快知道了产房外发生的事情,她看起来没有生气,至少没有表现出来。只盘算着,怎么好好养育这个女儿,怎么攒钱还清B在外打牌欠下的债务。
A女士,个子不高,刚好160,圆圆的杏眼,不高不矮的鼻子,还有十年后流行的瓜子脸,特立独行的黑色短发,适配发型不太白皙的肤色。她爱穿着黑色的机车夹克,紧身裤,皮靴。B说过,“很有个性”。
这个个性对于A的感情态度没有丝毫影响。她就像村镇里其他妇女一样,安稳,忠诚,隐忍。
A出院之后,B打着出差的名义,每周末都不回家。在外面和那位年轻的姑娘租了一间房子,风花雪月,乐不思蜀。B的个子也不高。可能不及一米七,长相放在现在来说沾不上帅,家里也只是能将就能过而已,却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让无数少女追捧。就是说,命犯桃花?并且这一辈子都是。
孩子总是长得很快。马上就满月了,按照习俗,满月酒肯定是要办的,A想着收些钱回来,还还债,剩下的给孩子添置些东西。
那天来了一位城里的姑娘,美名其曰,B的同事,可是女人的直觉永远错不了。她就是那一位。洋气的棕色呢子大衣,黑长的直发,她真的有城里女孩白净的脸庞,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任何美好的词语都可以放在她身上。A从未怪过她,A很清楚那是B的过错。而且对这位女孩倍感怜惜。
还没等心里的情绪消化,上午收的红包B下午就在家里的牌局上输的底都没了。
我不知道A是怎么将日子过过去的,日日夜夜的煎熬就像被绑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孩子就是烧红的铁链,那个年代对女人的道德标准就是越来越小的玻璃罩,要么碎一地,要么窒息的就是自己,或者随着它越来越小,便不再是自己。
无论如何,日子还是一天天过了下去。
那年的深冬,下了一场好大的雪。A抱着女儿坐在堂屋前的台阶上。
“我的小桃子,这是你第一次看雪。是不是好美!”
说罢,A右手紧紧拖着小桃子,左手伸着接住了几片雪花,视线正落在了那颗老桃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