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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把她推出了城门
高高的城墙能够隔断你我成陌路
哪料想你轻轻转身,偏偏打开了另一扇门
英国作家哈代在他的长篇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扉页上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名言:“可怜你这受了伤害的名字!我的胸口是张床,供你养息。”
每当我读到这句话,我就会想起一些人,包括唐代四大女诗人:李冶、薛涛、刘采春、鱼玄机。
这四个才女,李冶、鱼玄机难躲飞来横祸,惨遭屠手,横死通衢大街,刘采春不堪世人凌辱,赴江自尽。只有我们介绍过的薛涛,伤痕累累,但终于善终。
和薛涛一样,李冶也是幼年才情显露,继而被亲人抛弃。和薛涛不同的是,李冶十几岁被扔进了道观,做了女道姑。而薛涛暮年万念俱灰,最终褪去红裙,换上道袍。
南宋章渊《槁简赘笔》云:
涛八九岁知声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而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霄。”令涛续之,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之久然。
薛涛的父亲为何“愀之久然”,我们都明白,她害怕女儿一语成谶,日后走上“迎来送往”的不归之途。但撇开这一层,只看两句诗,开合有致,境界不凡,足以体现一个八九岁的女童的聪慧。
薛涛父亲的担心终成现实,在十六岁那年,薛涛被扔进了军营,成了一个乐妓。
据《唐才子传》记载,李季兰幼时“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六岁时作《蔷薇》诗曰:“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见曰:“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
“架却”谐音“嫁却”,她父亲认为此诗不祥,小小年纪就知道待嫁女子心绪乱,长大后恐为失行妇人。于是在她十一岁那年,将她送入剡中玉真观出家,改名李季兰。
如果说薛涛遁入道观,是因为阅人无数,遍历繁华,心如枯井,万念俱灰,才退隐道观。那十来岁的李季兰又是为何?
问题就出在那两首诗上,这首诗完整的内容是: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已看云鬟散,更念木枯荣。
鞞鼓喧行选,旌旗拂座隅。
不睹河阳一县花,空见青山三两点。
前四句用拟人的手法咏蔷薇,把枝蔓纵横的蔷薇比做人鬓发散乱、心事重重女子,其形象触目惊心,“更念木枯荣”一句,说那丛蔷薇像女子的一样,担忧着树木的枯荣。这一句更显出对人世盛衰兴替无奈和无助,有一种超出孩子眼界和心胸的老辣。以至于她的父亲才生出“此女聪黠非常”的感喟。
悲剧恰恰在此。
在封建时代的男权社会里,女性的生存空间和生存价值被挤压在一个逼仄狭小的空间,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角色,只能生存在“闺房”这样囚笼的空间里,纺织,女红,生儿育女,三从四德。
自清张岱《公祭祁夫人文》有“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后,明末陈继儒说:“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谓至言。”
这虽然是明清腐儒的说法,但我们也能感觉到,封建时代传统观念中对“才女”的根深蒂固的成见。
于是,小才女李冶背上了未来的“罪名”:“恐为失行妇人”。
虽然唐代风气相当开放,还没有那么多的封建礼教,还没有禁锢女性的浓厚意识,但“妇人失行”,在当时一般的士大夫看来,也无异于洪水猛兽。他们深恐这类事件会让自己的家族声名扫地,身败名裂。
李冶的父亲不费吹灰之力便想出了一个防患于未然的手段:将女儿扔进道观。从此一刀两断。
但他没想到的是:本以为把她推出了城门,高高的城墙能够隔断你我成陌路, 哪料想她轻轻转身,偏偏打开了另一扇门。
《大唐六典》里记载:“凡天下观,总一千六百八十七所,一千一百三十七所道士,五百五十所女道士。”尽管这些数据不一定准确,但其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反映了唐代道姑的阵容是非常令人瞩目、令人乍舌。唐代四大女诗人李冶、薛涛、鱼玄机和刘采春,前三个都是道姑。更神奇的是,唐朝近200位公主,包括高阳公主、太平公主、华阳公主、安康公主在内,有15人都当过道姑。
唐代为什么有那么多道姑?原因令人大开眼界。
一.道士有专门的管理机构,有资格认证。《旧唐书》记载:凡道士女道士簿籍,三年一造。
女道士可以拥有自己的姓名、籍贯户头。这在不能拥有自己的姓氏而依附品的时代难能可贵。
二.道士女冠地位高于僧尼。贞观十一年,唐太宗曾经颁布《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明确规定:“至于称谓,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
三.女道士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唐六典》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僧尼亦如之。
四.女道士可以跳脱尘世的束缚,可以凭借“方外”之人的身份,参与文化、社交、聚会以及盛大的政治仪式。我们看看史料的记载。
“大业中,隋炀帝因幸晋阳,遂祭恒岳,其礼颇采高祖拜岱宗之仪,增置二十坛,命道士女官数十人,设醮。”(《隋书·礼仪志》)
“其在两都及巡游,常以僧尼道士女官自随,谓之四道场。”(《隋书•经籍志》)
“上(唐宣宗)微行至德观,女道士有盛装浓妆者,赫怒急归宫,立宣左街功德使宋叔康,令尽逐去,别选男道士七人主持,以清其观”(《东观奏记》)
隋炀帝的重大活动都需要有女冠参与。唐宣宗去道观,竟然看到“女道士有盛装浓妆”。
女道士奇特的地位,造成了她们女性角色的空前解放。李冶的父亲把李冶推出了家门,却给李冶打开了一扇大门,门外,有空前广阔的天地,有自由活泼的空气。这一切,都等待着她释放才情,尽情挥洒!
著名学者陆晶清说:
“她们跳出了礼教的圈子,借政治所庇护的道教的桃园来发挥她们的浪漫,从而打破了从来女作家的羞赧的态度。”
一语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