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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是实实在在的农民,40年代闹饥荒,一日三餐变成了三日一餐,就是那时候,外公失去了父母姐弟,仅剩的哥哥带着他逃荒到了如今的家乡,一个生育我母亲的小乡村。
外婆是土生土长的富农女儿,家有联排的瓦房,大亩田地,还有两头驮了太公半辈子的老水牛。直到50年代的土地改革,所有的家产如釜底抽薪一般掏之而空。太公的八个子女,适龄的早已赶在“打地主,分田地”号响声之前成了家。
而我外婆,因为八岁那年突如其来的小儿麻痹症,失去了灵活的腿脚,自此“瘸腿姑娘”的外号跟了她十余年,直至嫁给了我外公。谁要再喊一声“瘸腿姑娘”,外公便扛起锄头砸人家门,那一身小山丘般敦实的肌肉,唬起人来比锄头还管用。
外婆常说,在50年代,“地主的女儿”就跟瘟疫似的让人恨之咬牙切齿,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身有残疾了。早做好孤独终老的打算,未曾想还能遇见外公这个不嫌她出身和病患的穷小子。
外婆时常打趣:“若不是那土改政策,我即便身有残疾也能嫁个比你外公更好的男人。但幸好啊,幸好有那场土改,不然你外公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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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六年的寒暑假,我都是在外公家度过的。我非常喜欢混在外公的身后,下田犁地上山打猎,可比在城里看电视玩跳皮筋有趣得多。
外公还是个猎户,家里有一杆比我高出许多的猎枪。我觉得非常酷,可外公一直叮嘱我:回了城以后,不能在城里说,否则他就要被收了猎枪,以后我就再也吃不到新鲜的兔肉了。虽然我很想跟同班的小伙伴炫耀,但还是为了这一口贪吃嘴给忍了。
直到某年红枫满山的深秋,外公上山打猎,花了眼,靶子瞄向了人,他才知道自己真是老了。所幸那人命大,枪子儿顺着他的胳膊擦边而过。外公四处奔走,花了不少钱才保下了那杆饥荒年代捡回的猎枪。对于外公来说,活下来的记忆远比一口饱饭更让人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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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农耕文明的山村,还在流传着野狼的故事。外公家的乡村还有一座当地比较知名的风景山区,据说那座山顶上遥遥可见的望火楼里,就住着一个独眼老人和一只野狼。我和姨婆家的表妹纠缠了好久,外公才收起犁地的锄头,开着他新买的拖拉机带我们去了那座向往已久的望火楼。
怪我骨子里特有的不安分因子,那一天却差点酿成了一场大祸。
道路整改还没有修缮到家门口,山上泥泞,拖拉机开起来更加不稳。没有午休就被我嚷嚷着磨出了门的外公,显然精神略显了疲惫,而还是孩童的我和表妹,眼见着可以玩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是催促着外公再快点。
下坡、空档、恍惚,都在一瞬间发生,我们感受到突然失控而加快的车速,在外公的草帽被逆风吹走的瞬间,开始慌了,拖拉机发出令人恐惧的轰鸣声向路边的陡坡冲去……
“我就听见孩子在尖叫,老远一颗老树抖了好多下,就心想,坏了,出事了。”山上的农场住了好些户人家,他们向外婆复述起当时的场景。
外公在拖拉机发疯般冲向陡坡前,便跳下了车硬生生将车头往陡坡前的老树方向引去,我和表妹才能安然无事地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挨着母亲的训斥。
而外公被救时,左腿被压在车头的轮胎下,白骨赫然地戳穿了皮肉。那一刻我理解了什么叫做“后悔一辈子”的滋味,甚至连进病房看一看外公的勇气都不再有。
所幸手术很成功,外公左腿安入了一块钢板,医生说修复半年便可以行走了。
我明显地感受到外婆听完这番话后松了一口气,不断地说着:“老天保佑啊,我们老两口瘸了我一个就够了啊。”
是啊,老天庇佑,让这凌厉黑夜的步履迟来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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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桥头走,我在桥尾走,腿脚走不动,喊你却不回头。”
家乡的老人在伤心时,总会把不舍的情绪唱成歌谣。外婆嘶哑的声音,如扣心坎,在我耳边回响。她保持侧躺的姿势已然整夜,眼泪模糊了双眼,却还是努力望着房门口的方向。
黄纸遮面,寿衣裹身,长明灯长夜未灭,那里躺着的是我外公。
那是春分的第二天,但春天显然只做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乡下的夜晚依旧冷得刺骨,寒气透过地上的草垫穿透膝盖,冻得人生疼。我看着外公从偏大的袖口里漏出的指缝,带着常年干农活儿留下的黑泥,像在用一柸黄土告别这一生。
外公的出殡在凌晨四点整。
在去往火场的路上,我和母亲乘坐的小车被突然变道的货车擦撞,好在小车损伤,而人无大碍。外公的灵车渐渐从清晨迷雾里淡出视线,我回想起那年在山坡失控的车祸,外公即便离开后,也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着我们。
火场里清冷寡凉,殡葬师用略显刺耳的声音唤起外公的名字:“遗体已经烧完,还有块钢板烧不透,你们一并收走吧。”
我用尽一夜未眠后仅剩的力气保持站立的姿态,终在听到这话后瘫软在地,溃不成军。
往后的日子,我庆幸自己有健全的身体和灵魂,因他倾尽全力的保护而不畏迷途。
这是25岁里最灰暗的色调,也是25年来堪为幸运的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