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山的时候正是艳阳天。他在这山上已经住了好多年,从当年带着一把剑离开飘荡的江湖里开始,直到现在。
他要下山去,去赴一位旧友的五年之约。他估摸着日子,今天到山下应该是下午,还能找个落脚的小客栈住上一晚。
可能是岁月浸进了骨子里,到半山腰的时候他就觉得力不从心了,一种苍凉而无奈的无力感从骨头深处流出来,随着血液,冲撞着他早就不太灵活的身子。
他叹了口气,他穿一身粗布衣服,取下腰间的剑,寻了棵树随随便便坐在树下休息。
回想起当年,他是个血雨腥风里穿行的剑客,替人卖命为生。那段日子,大概跟了光阴的步伐一齐跑掉,像新叶上的露珠,见了阳光便无影无踪,只留下浅浅的水痕。
说当年,侠客们江湖里来去,也曾快意逍遥走遍河山万里,也曾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可惜都成往昔峥嵘岁月。
歇了会儿脚他反而更累了,寻思着反正是正午,打个盹也不耽搁脚程。恼人的是不远处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的,隐藏在葱茏的绿色之间,吵得很。他干脆起身,一口气走到山下的镇子上,还顺手摘了一把山花,要送给另一位老朋友。
他轻车熟路地绕进一家小酒坊,店面还算宽敞,看招牌已经有了年头。以前,他没少跟些江湖朋友到这里来喝酒。
他瞥见柜台后的红色身影,将山花放到柜台上,“老板,来壶酒。”
闻声老板走出柜台,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子,眉眼间有了细纹,却依旧步履翩翩。至今未嫁,也不知在等哪路英雄。
老板见他颇不客气地坐下了,招呼伙计给他上了壶酒,捧起那束花儿,坐在他对面。她不问他来做什么,也什么都不说,只是陪他喝完了这壶酒,送他出了酒坊,才望着怀里的花出神。
那是很久以前,他还没有归隐那座小山,还是个器宇轩昂的剑客,跟一众朋友,与她有一个约定。如果这酒坊一直开着,一束山花能换一壶酒。
在这之间,已有数不清的日子奔逃,汇成一条汹涌的河流,将那些少年人的面目冲刷得模糊不清。
第二日,他再去了一趟酒坊,向老板买了坛酒,就往来时的山上去,去见那位朋友。
那位江湖朋友,是个刀客,两人巧合相识,意气相投,一同在山巅争辩高下,也共向明月举杯对饮,情高于天。
春日刚过去不久,旧友附近的坟头青草丛丛。
无论是新鬼还是旧友,这一方晴空,也都一并共赏。
他在归去的途中遇到了一帮少年人。
扑面而来的少年忆起勾起种种往事。关于饮不尽的烈酒,关于宝剑的铮铮剑鸣,关于代代相扣的恩怨,关于英雄与佳人的惊心动魄爱情,关于黑白混合的人间道义。
他听见为首的少年说,“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刀客。”
然后他忍不住低头轻笑,并不是在笑那少年的天真烂漫,而是在羡慕他,还有大把时光,可以去潇洒快意,可以去策马奔腾,有着无穷无尽的自由。
少年听见路旁一个坐在树下的男子的笑声,发现那人带剑,抱拳问道:“不知您是哪路高人?”
“一个老了的剑客罢了。”
诚然,他两鬓已苍苍,身板也疏松,手里的剑,连剑鸣都消散了,他也耍不出流光溢彩的招式。
徒留往昔岁月。
少年们跟他打了几句话,大概是发觉他的确不是什么高人,就匆匆告别,去奔赴他们的鹏程万里。
而此时,太阳还没有垂向西侧,时间还长,够他在这儿做个美梦,梦回他好似前世的日子。也足够他在梦里去见一个姑娘,告诉她别再等啦。
时间如风不停往来穿梭,旧人见老,新人层出,从不缺英雄跟美酒,故事还在下一代风流往来客身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