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病的那年,安安初二。
她和老头子住在一个不甚富裕的小镇上,平日里靠着种菜换点零花钱,省吃俭用供大了三个孩子。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都搬离了她的身边,小镇太穷,留不住年轻人,在她去世的那年,小镇里几乎只剩下一群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和老头子。
她其实身体已经不舒服很久,可是她什么也没说。隔很久孩子们才会想起去看看她,每次大包小包带很多的补品,但她舍不得吃,一直放到下次有子女回家,才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热热闹闹地摆一桌子。
她的手艺很好,那时候生活穷苦,小孩不懂事挑食,正在长身体的年龄,闹着不吃饭愁坏了她,只能想方设法把一筐野菜做的色香味俱全,就这样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她胃口不是很好,做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笑呵呵地瞅着小孙子在地上跑来跑去玩闹,半大的小子浑身都是活力,撞在她身上她差点摔倒,儿子正拿着手机看视频,撇到这一幕顺嘴呵斥了小孙子一句,继续低头刷着手机。
家里不大,来的人一多,桌子就明显不够用。她搬个小凳子,随便夹一碗菜坐在旁边慢慢地吃。吃过饭收拾桌子,她有点头晕,扶着柜子稳了稳身子,摇了摇头把刚才一闪而过的眩晕感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儿媳妇注意到了这一幕,问一句:“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事,继续一个人整理那一桌杯盘狼藉。
大儿子打电话给她,高兴地说最近生意不错,挣了钱,老婆孩子想去北京玩,他想起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那个小镇,想带她出去看看。她举着手机笑的开心,脸上的皱纹看的更加分明,她是真的老了。
出发前两天,她感觉精神都比以往好了很多。邻里问她最近怎么这么开心,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儿子说要带我去北京哩。”
坐的夜车,进了车厢,摸摸这里,瞧瞧那里,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孙子打趣:“奶奶好像老师讲的刘姥姥进大观园。”她小时候家里也穷,没念过几天书,听不懂小孙子的话,但是看周围人笑,她也就跟着笑。
夜里火车颠簸,卧铺也窄小,孙子又闹腾,她睡的并不安稳。到了北京,刚好中午,下车找了一家小饭馆随便扒拉几口饭,然后去酒店把东西安置好,北京之行正式开始。
儿子和儿媳妇亲亲热热地在前面闲逛,她在后面手忙脚乱的照顾孙子,小男孩淘气,到了新环境心情亢奋,两条小短腿迈的飞快,她一路追着孙子四处跑,也累的够呛。
人上了年纪,身体机能不比年轻人,游玩一会就累的气喘吁吁,在公园找了个长椅坐着休息,不舒服的感觉一阵高过一阵,儿子总算发现了她的异常。把手机塞进裤兜里,靠近看她的情况,细细打量才发现,她比以前瘦了,皮肤也泛着暗沉的黄色,才六十多岁就已经满头白发,心里突然感觉很闷,沉着声音说一句:“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以前家里太穷,根本不敢生病,有什么小伤小痛,忍忍也就过去了。听到要去医院,连忙拒绝,老人迷信,对医院这种地方一贯敬而远之,可这次的疼痛感来的猛烈,站起身都极其费劲,经不住儿子坚持劝说,终于点了头。
一系列检查下来,医生苦着脸通知家属:肝癌晚期。儿子拿着诊断报告,仿佛晴天霹雳,眼睛瞬间红了,40多岁的男人在医院大厅六神无主,捏着报告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蜷缩着肩膀啜泣。
冷静下来给弟弟妹妹们打了电话,潦草告知情况,几个人沉默良久,最后决定先不告诉她。办理好住院手续,和她说是小问题,但需要在医院调理一段时间,她也不懂什么小病需要住院,但想着儿子肯定不会骗她,也就规规矩矩的住进了医院。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儿子也经常表情严肃,小孙子哭闹着要去游乐园玩,被儿媳妇拽着胳膊打了一顿,她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念头。
好几次半夜腹痛疼醒,胃口越来越差,睁眼就是白色,压抑的气氛令她不停地胡思乱想,但每次试探着和儿子聊起,都被用没什么大问题敷衍过去。
住了一个星期,小儿子也来了北京,见面也不像以前那样,过去回家看她,盘腿窝在床上弓着腰抱手机能玩一整天,她想和他说一句话得重复两三遍。这次连手机都很少看,没事就陪着她扯东扯西,过去不喜欢听她碎碎念,现在倒是不抱怨了,适时也会搭几句话。
医生和两个儿子在门外讲事情,她看看一旁认真削苹果的儿媳妇,眼皮直跳。医生下了最后通牒,老太太的病发现时间太晚,住院也是浪费钱,现在这种保守治疗其实起不到任何效果。拉着医生哀求他再想想办法,老医生摇着头委婉地表示已时日无多。
她心里惴惴不安,莫名其妙住进了医院,现下又突然可以出院,住了半个月时间也不清楚治了什么病,悄悄把大儿子拽到一边,使个眼色:“儿子,你是不是被骗了?我什么病啊?这就治好了?”大儿子勉强撑出半张笑脸,回答的漫不经心,“妈,你别担心,没事了。”
几个孩子不放心把老太太送回落后的小镇里,老头子年纪也大了,平日里糊涂的很,根本照顾不好她,而且她的病到现在还瞒着老头子,两个人相依为命一辈子,让他知道非得吓出点毛病来。
儿女都在城市定居,商量把她送在谁家住一段时间,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老大不吭声,低着头摆弄打火机,老二满脸为难,推脱着:“家里两个卧室,小帅这段时间放假在家里住,咱妈去了也没地方啊。何况我那是旧楼,楼梯窄还特别高,妈身体不好,爬楼也不方便。”最小的妹妹一摊手,“我现在还在租房子住,再说吧我和老李就指望着现在的工作供安安上学呢,没办法辞职,也没太多的时间照顾妈。”
老大抬头看了两兄妹几眼,“行,那妈去我家住,你们不忙了,就去家里帮着你们嫂子点,她还得带小孩也不容易。”
她就这样住进了大儿子的家,媳妇表情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吃过午饭,她躺在床上想着小镇,听到他们在隔壁压低声音吵架,隐隐约约听见了几个词,心慌到脚下站不稳,扶着墙颤颤巍巍挪动到隔壁门口,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儿子瞪了媳妇一眼,搀扶着老太太坐在床上。
和她解释半天,意思就是能治,回家按时吃药就行,但镇子落后,买药看病麻烦,不如直接在城里住到病好再回去。她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自那以后,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医院放弃了,但做儿女的无法放弃。到处打听民间偏方,甚至请了赤脚医生上门看病,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都知道这些做法不过是求个心安,可还是按着其中一些法子在尝试,高价药依旧买,没钱就出去四处借,有点希望就要试试。
折腾几个月,她的脸色越来越差,白天也没什么精神,食欲不振吃一半吐一半,她的病眼看着瞒不住了。
安安在国外读书,特意请假回国看外婆。推开门的时候,外婆正在睡觉,老太太瘦的就剩一把骨头,皱巴巴的皮包在身上,整个人透露着灰败的气息。安安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爱美的外婆变了模样,眼泪汪汪地盯着那瘦小的一团,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原来那么近。
下午天阴沉沉的,闹哄哄来了一群人,在客厅和舅舅们互相客套,安安一个人躲进了外婆睡的屋子。外婆醒了,干枯的手掌轻轻握着安安白嫩的小手,粗粝的皮肤磨得安安手疼,外婆说话费力,安安屏着呼吸才听清,她说她不想死。外婆哭,安安也哭,安安没经历过那样的事,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安安回了家,关上卧室门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流着泪低声嘀咕:“安安也不想外婆离开,安安想吃外婆做的饭。”
她病情恶化太快,每日都努力地吞咽下他们端来的药,可还是会不停地吐。死神敲响了警钟,那天和往常一样平凡,她依旧嗜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小女儿也在,家里的每个人都神色慌张的忙着手里的事情,她很艰难地对着他们笑了笑。
她记得那天的太阳很温暖,晒的骨头松软,她想,沐浴在这样的太阳下,睡着以后一定会做美梦吧。她其实很想伸手触摸一下外面的花花草草,短短几十年人生,一直操劳着一大家子的生计,没有闲情逸致停下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连每日都呼吸的空气,如今才发现,当闭上眼细细感受时,似乎也隐藏着不一样的味道。她动了动指头,好像在和这个世界道别,她就那样永远地闭上了眼。
看病花去太多钱,她没多少存款,拿出去部分用来还债,还得剩一些留给老头子。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头子了,老头木讷,不懂表达,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对孩子们好也是在背后默默地做事。他两结婚有多久,他就依赖了她多久,如今她这么走了,老头一个人该怎么生活。
老人去世,按当地习俗,要准备葬礼。三家人又坐在一起,讨论葬礼钱怎么分摊,不等两个哥哥开口,小女儿哭哭啼啼:“安安在国外读书,家里钱都用在她身上了,现在要我拿钱,我也拿不出来啊。”
二儿媳用力拧他老公一把,使眼色让他说话。他偷偷瞅一眼媳妇,小幅度地向旁边挪了挪身子,继续紧锁眉头装哑巴。媳妇斜了他好几眼,清了清嗓子,“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也都清楚,这次为了给妈看病,背了一身债,这我也不说什么,毕竟是儿女应尽的义务,但是葬礼钱,我认为我们应该平摊。小妹,你别嫌嫂子说话难听,你真没必要哭穷,谁家也不容易。况且妈也生了你,这钱道义上讲你应该出。”
二儿媳几句话把氛围拉到冰点,小女儿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没想好怎么回击,看两个哥哥也不替自己说话,揪着衣角心里把小嫂子骂了一通。大哥这会发话了,“弟妹说的有理,我也同意平摊。”
推一把自己神游天外的老公,看他满脸困惑,立马憋了一肚子气,操着哭腔掩面指责两个哥哥,“妈刚走,你们就这么逼我,是要我们去借钱吗?”
车轱辘话在几个女人之间来回说,两个儿子外加妹夫在一旁插不上话,吵来吵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大概是吵累了,彼此各退一步,决定两个儿子各出百分之四十,小女儿出百分之二十。
说定以后就张罗着准备葬礼,老头子看着见面也不主动说话的几个孩子,安静地蹒跚着走进灵堂,坐在棺材旁边,冲着那口实木棺材念叨:“你怎么就这么走了,留我一个人,孩子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闹矛盾,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以后就剩我一个人,我可怎么办啊?”
老头子念着念着湿了眼睛,自言自语一句:“你去北京之前答应的好好的,说好回来给我包饺子,你这说话不算数。我以后吃不到你做的饺子了,你这老太婆,说走就走了,连个念想也不留给我。”
葬礼进行的很顺利,没出什么纰漏,听了无数句“节哀顺变”,失去妈妈的痛苦在夜晚不断放大,下葬的那一天,才最为清醒的意识到,她彻底离开了,他们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饭菜了,曾经很烦的唠叨声想听也听不到了。
她生于1937年,逝于2000年,享年63岁。她辛苦一生,却没机会等到颐养天年的那一天。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将永远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