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药箱
父亲的药箱是旧铁皮的,边角被岁月磨出了毛边,锁扣上还挂着半截生锈的铜链。我总记得他背着这只药箱出门的样子,不论清晨还是深夜,只要村口的狗一叫,他准会抓起药箱就往外走。那只箱子里装着酒精棉、纱布和各种瓶装药片,也装着方圆百里乡亲们的信任,一背就是五十五年。
十九岁那年,父亲拜在李荣太先生门下学医。先生要求严苛,药材的炮制、脉象的分辨都要手把手教,父亲总说自己笨,便把先生的话全记在小本子上,夜里就着煤油灯反复看。有次先生让他分辨“麦冬”和“天冬”,他怕记混,竟在院子里种了两株,天天观察叶片纹路和根茎形状,直到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差别。后来他到卫校学习,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先生家汇报功课,再帮着给乡亲们号脉,先生常对人说:“这孩子心细,能当好医生。”
成为赤脚医生后,父亲的药箱就成了“移动诊所”。有年冬天,邻村的张奶奶半夜突发哮喘,家里人顶着风雪来敲门。父亲二话不说,裹上棉袄就往外走,我追着他要拿手电筒,却见他已经踩着积雪出了门。那夜雪下得紧,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三里路,到张奶奶家时,眉毛和胡子都结了冰。他顾不上擦,立刻给张奶奶扎针、配药,直到天快亮时,张奶奶的呼吸才平稳下来。后来张奶奶要给钱,父亲却摆了摆手:“您老身体好就行,钱的事不急。”这话他说了无数次,账本上记满了“王大爷赊药五毛”“李婶取感冒药两盒”,那些账大多成了死账,他却从不在意,反而常说:“人家要是有钱,也不会赊着。” 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给村东头的留守儿童小宇看病。小宇父母在外打工,跟着奶奶过,有次发烧到三十九度,奶奶急得直哭。父亲去了后,先给小宇物理降温,又开了退烧药,临走时还留下五十块钱,说让孩子买点营养品。后来小宇痊愈了,奶奶拿着鸡蛋来谢他,他坚决不收,反而笑着说:“孩子没事就好,以后有不舒服,随时叫我。”直到父亲查出结肠癌,小宇还特意从外地赶回来,趴在病床前哭着说:“叔爷,您以前总说我壮实,怎么自己就倒下了呢?”
古稀之年的父亲,其实早该歇着了。可他总说“乡亲们找我习惯了”,依旧每天坐在诊室里,给人号脉、开方。直到那天,他正在给一位老人量血压,突然觉得腹痛难忍,才被我们强行送进医院。查出结肠癌的那天,他躺在病床上,第一句话竟是:“诊室里还有几位患者等着,你们帮我跟他们说声抱歉。”我听着这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却忘了自己也是个需要照顾的老人。
父亲走后,我整理他的药箱,发现里面除了药品,还有一本泛黄的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记满了乡亲们的病情:“刘家村,李大娘,高血压,忌辛辣”“王家洼,王小柱,小儿积食,食疗方”……最后一页,是他生病后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潦草:“若有患者来寻,可推荐去镇医院,切莫耽误病情。”
如今每次路过村口的诊室,我总觉得父亲还坐在里面,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给人号脉。夜里睡不着时,我会想起他背着药箱出门的背影,想起他说“医者仁心”时的坚定眼神。我知道,父亲没有离开,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着他热爱的这片土地和乡亲们。那些被他治愈过的人,那些他帮过的忙,都会像种子一样,在岁月里生根发芽,成为我们心里永远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