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北国雪
##第四章 君子两袖生清风
少年郎独自出门，没让老芋头跟着，他拿着麻袋准备大展一番身手，好让李少爷知道花儿为何如此红，而不让老芋头跟着，一是嫌弃老芋头没啥本事，帮不上忙，二是少年郎对老芋头知根知底，一碰到事儿准得又把自己给卖咯，估摸着还没靠近那城主府，就要被人给逮住。
蹿房越脊，身轻如燕，少年郎这会儿的气质丝毫不像之前只会挨揍的样子，他呼吸沉稳，步履轻盈。
越过两条巷子，再往前人就多了起来，少年郎翻过墙瓦，慢步而行，为了事后不暴露自己，少年郎将麻袋塞进怀中，胸前鼓起，咋一看，还以为是哪家胸有丘壑的姑娘呢。
少年郎原本的打算是用麻布袋子将李少爷套起来打一顿，再随便编个什么杀手身份，假装有人在追魂榜上重金买他李少爷性命，先给他吓个半死，想必祭雪节这段时间寒城鱼龙混杂，李少爷被这么一吓唬，多半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再出门惹事了，等风头一过，少年郎不会在寒城久留，到时这纨绔少爷找不了自己麻烦，自然也不会去金姨的地盘自讨没趣。
至于这麻布袋子，追查起来少年郎也不担心，客栈人来人往，大部分都是外地人，还不允许丢个小麻袋了？
雪很小，不再像之前那般作妖，街道陋巷都被人清扫干净，寒城总算让人耳目一新。
少年郎路过南七巷，见一女孩儿倚靠在门口读书，是那赵青青，弟弟赵茂儿跑去往来客栈听说书先生说书，爹娘和好面粉去大街上卖馒头油条，家里剩她一人。
少年郎饶有兴致的凑了过去，赵青青看书入神，未能察觉到轻声轻步的少年郎已立于其身后。
事君者量而后入，不入而后量；凡乞假于人，为人从事者亦然。然，故上无怨，而下远罪也。
不窥密，不旁狎，不道旧故，不戏色......
正是《礼记》，少仪篇。
少年郎悄悄跟着看了两页，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老师，在宫里的时候，不喜欢看书，老师愣是想方设法逼着自己将那四书五经读了个遍。
可最终，不也没读出什么贤人君子？
反而沦落街头被犬欺。
老师常说，书中有大造化，用心读，读好了书，便可成为那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圣人。
少年郎从不怀疑，因为自己老师，就是一位儒家圣人。
怪自己没给老师争气！
“青青姑娘。”
少年郎在耳后根轻呼一声，赵青青猝不及防，被吓得花容失色，浑身一激灵，《礼记》顽皮的在手心跳了几下，随即掉落。
好在少年郎手疾眼快，他伸手一抓便将破旧不堪的书本抓在手中，随后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是你？”
赵青青瞪大秋水般的眼眸，感受到耳根上的余温，有些羞恼。
“这么喜欢看书？”少年郎有些好笑，他见过不少读书人，唯独没见过看书看得这么入神的。
赵青青见少年郎一改之前邋遢骗子的模样，有些意外，身着粗衣布履，倒也难掩少年郎的那几分俊容。
只是好不容易由那张脸生出的一丝好感，瞬间又被少年郎胸前的风景给消磨殆尽。
比起之前邋遢的模样，眼前这副人模狗样显得更加龌龊不堪。
见赵青青盯着自己胸前，神色古怪，少年郎跟着一低头，居然看不到自己的双脚？
双峰高耸，少年郎便笑了笑，也不着急解释，反而挺了挺，问道：“青青姑娘一马平川，可是自卑了？”
赵青青羞红了脸，轻声道了句下流。
“书还我。”赵青青伸手讨要。
少年郎未还，学她之前依靠门框，装模做样的翻开书本，吟念道：“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赵青青神色意外，这下流胚子，居然还识字？只是下一句又让赵青青黑着脸。
“怪不得我不是君子，不能说，不能做，还得要会装，当君子好难啊，是吧？青青姑娘？”
“书上都是圣贤道理，你能懂什么？”赵青青夺过《礼记》，白了一眼。
“读书无用，得多吃木瓜才能平原变丘壑。”少年郎嬉笑道。
“呸，下流无耻的变态。”
羞愤的骂了声，赵青青话音一落便暗暗后悔，爹娘不在家，自己又弱女子一个，万一惹恼了这胸有丘壑的变态，干出一些不是人干的事儿来......
少年郎察言观色的本事倒也不差，见赵青青神色异常，他觉得好笑，便道：“放心，凭青青姑娘‘胸无大志’的姿色，就是给本公子当丫鬟，本公子也是会嫌弃的。”
“谁要给你当丫鬟了！”赵青青瞪了一眼少年郎，心里却也吃了颗定心丸。
少年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被麻布袋子塞满的胸前一阵荡漾，说道：“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国色天香的女子想给本公子当丫鬟却都没那个命？”
赵青青不予理会少年郎的无耻大话，只是说道：“你一朝气蓬勃的少年，怎就癖好如此古怪？”
少年郎唉声叹气，道：“这一不留神得罪了城主府的少爷，都是被其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啊，这纨绔少爷喜女子大胸，威胁必须要如此装扮，还扬言每天要来我身上蹂躏几次，我若不从，便割我龙头，还要......”
“打住打住！”
面对少年郎越来越放肆的虎狼之词，赵青青听得耳根通红，小城民风淳朴，赵青青哪里受得了？
这世上，怎么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君子非礼勿言的道理都不懂么？
哦，差点忘了，他自己都说自己不是君子。
赵青青凝眉，若有所思道：“李庆长平时的确横行霸道，把整个寒城都当做自己家，欺男霸女的事也没少做，但他一般看谁碍眼也就打骂一顿，抢回去的女子吓唬吓唬就放走了，若是有得罪到也就是陪着笑低头认个错挨顿臭骂就过了，这人不怎么记仇，不然城主府早就臭名昭著了，可如今这般羞辱于你，有些不合常理。”
“天地良心，本公子可真没这种癖好。”
赵青青没有吭声，但她脸上无疑已经写好了我不信，你就是。
少年郎耸肩无奈，随她如何想，他看向屋内的小酒坛子，开着封，可能是之前赵青青的老爹喝的时候忘了封坛，酒香弥漫开来。
“西蜀的丰谷酒？”少年郎诧异，虽说丰谷酒物美价廉，但毕竟是南方的酒，以赵青青的家室情况，喝这种酒得多奢侈？
赵青青回头，酒味刺鼻，赶紧过去给封上，之前读书全神贯注，倒没注意这些。
看了眼少年郎放光的眼神，赵青青稍作犹豫，放下书本，紧接着抱起小酒坛，递给少年郎。
少年郎倍感意外，虽说自从被老芋头把裤裆里的私房钱都给卖了出去之后再没喝过酒，如今有些禁不住美酒的诱惑，可这赵青青此举，令他有些动容，毕竟对于这穷苦的家庭来说，一坛丰谷酒可是喝起来都舍不得漏掉一滴的珍品。
“酒是金夫人送的，金夫人是城里很有名的菩萨心肠的富商，每到祭雪节前夕，为了让大家能过好这个节日，会挨家挨户的送上一坛小酒和一些保暖的衣物。”赵青青笑着说道：“看你眼神渴望，这酒就送与你吧，不要误会，我家就这么点儿大，平时实在受不了我阿爹喝酒的那股子冲味儿。”
少年郎也不忸怩作态，接过丰谷酒，他提高声音道：“今晚不知谁家的爹娘要臭骂自家小女是败家的小娘们儿咯！”
赵青青嫣然一笑，笑容此刻最是易令人动容，她说道：“你以后莫要再骗我那弟弟的馒头吃便可，猫儿还要长身体呢。”
“青青姑娘也得长长身体，小家碧玉得长成珠圆玉润才行呐，要不下次，我将骗来的馒头给青青姑娘吃？”
见少年郎又无耻的吊儿郎当调戏起自己，赵青青作势就要去抱回送出去的丰谷酒，少年郎后退一步，赶紧道：“这送出去的酒，就像嫁出去的姑娘，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我后悔了。”赵青青故作懊悔的模样。
这一刻，少年郎居然觉着眼前的姑娘有些可爱？
少年郎晃了晃神，接着道：“青青姑娘这么喜欢读书，可有想过将来去南阳王朝的学宫求学？”
赵青青摇了摇头，面露憧憬，却带遗憾，说道：“学宫太过于遥远，我一女子怎过得去？求学又最是烧钱，加之南阳富裕之地，我哪经得起折腾？何况白先生那里有不少书，难理解的文字句子都有批注，已经够看了。”
本想着若姑娘有心求学，少年郎便可帮其写一封推荐信，以还丰谷酒的人情。
“既然如此，那本公子便赐青青姑娘个表字吧。”
在南阳王朝，表字是只有达官显贵和仕途学子才能够拥有的，且赐字一事，更是只有极少数官身和学宫祭酒才有用的权力，这对被赐字之人而言，是无上的荣誉，且会被无形的气运加身。
抛开皇家与贵族不去说，光论学宫，想获得祭酒的赐字，便要先争取到贤人或君子的头衔。
赵青青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和难度，这些白先生都曾有提到过，当时赵茂儿还问过白先生是否有表字，白先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
“你当自己是天子还是圣人？随随便便就能给别人赐字？”赵青青哪能当真。
少年郎嬉皮笑脸道：“邻家有女初长成，小巧伊人，便赐字初巧，以报青青姑娘赠的一坛美酒。”
赵青青不以为然，少年郎则继续道：“顺便预祝初巧姑娘未来能够更加的丰韵饱满。”
赵青青白眼，又来了，这斯好好说话还能有几分气度和风度，每次一副玩世不恭的无耻样子就忍不住暗自后悔酒送的不值。
“你怎么称呼？”赵青青问道。
“南江湖，南阳的南，江湖的江，江湖的湖。”
赵青青凝眉，南江湖？还有这么随意的名字？
少年郎南江湖似乎看穿了赵青青的想法，无奈道：“家母喜爱这座江湖，又奈何受某些规矩束缚无法踏足，便将希冀托付于我名字之上，故而给我起名江湖。”
赵青青觉得很有意思，闻言笑若桃花，也不顾笑不露齿的仪态，接着道：“我也赐个字与你吧！”
“哦？”南江湖饶有兴趣的问道：“青青姑娘莫不是想赐个又帅气又有风度的？”
赵青青笑呵呵的道：“不，你字无耻。”
“......”
南无耻。
短暂沉默，南江湖与赵青青双双大笑。
殊不知，远方上儒学宫的百川阁内，儒道天书上多了一行字迹。
北离国寒城南七巷，赵青青，字初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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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城外。
雪停。
两马由远及近，缓慢而行，是那青衣先生与抱剑少年。
若非那些贼寇乖巧懂事，雪中送马，青衣先生与抱剑少年怎么也还得有个两三日的行程才能抵达这寒城城下。
视线里出现这座如孤城般屹立在银白大地中的城池，抱剑少年被冻得苍白的脸庞终于露出笑意，日夜兼程，远赴背离，少年早已风尘仆仆，他不同于青衣先生仙人风采的出尘之姿，身体早已苦累不堪。
抱剑少年如今抱着三柄宝剑，一柄纯青不凡，一柄长条布裹，还一柄则是贼匪们体贴入微送来的“花斩”。
花斩名剑谱排行九十一，在这座偌大的江湖来说，已身居高位，且是玄铁所铸，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剑身略细薄，重量极轻，本是女子剑，曾在百花女侠米瑶手中一夜斩尽春华山万千桃花，故而成名。
不过显然花斩之前并非米瑶所持，否则凭这伙儿马贼的实力，不可能劫到这柄排行九十一的花斩，至于是谁所持，其中缘由，就不得而知了。
“先生，先前那伙儿马贼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先生为何还留着他们性命？”
临近城门，抱剑少年问出心中疑问，他不解：“马贼以作恶为生，动辄杀人灭口，蛮不讲理，这由着他们胡来，将来只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惨死在他们的刀下，岂不是助纣为虐？”
青衣先生风姿出尘，不答反而问道：“剑童，这一路往北，千里之遥，路上可有能够上心的所见所闻？”
“自然是有的，从出剑阁的山上山下之分，到入世的风土人情，一路上的江河壮阔，锦绣山河，塞外草原风光无限，民风淳厚，夜晚更是星辰漫天，恍若人间，还有这北国千里风光，万里雪飘。”
初来乍到，剑童为自己的所见所闻略感自豪，这一趟远行，着实丰富了他的人生经历，比常年待在剑阁足不出户不知要多上多少，剑童颇为骄傲的继续说道：“有见过那穷酸书生远赴京城赶考，为博功名秉灯夜烛，有见那侠义之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有见那江湖术士挂幡成摊，昧着良心坑人钱财，更有那强盗贼寇，杀人放火伤天害理。老农耕田，牧民放羊，官兵巡检，这些，我都有放在心上的，先生，似乎山上山下，大家口中所谓的江湖，便是由这些而组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青衣先生微笑，先点头以示对剑童的肯定，接着说道：“还不够。”
剑童自认这一遭北行千里的阅历已是目前为止最难得的经历，放眼天下之大，有几人能在自己这个年纪，横穿江南、中原、塞外直至北离？
但先生依然说他还不够，那便就是还不够！
剑童对这位青衣先生尊敬推崇，并不仅限于青衣先生在江湖上的身份名望，在剑童眼里，他与青衣先生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早已将青衣先生当成了自己的导师，同时也是剑童人生中的一盏引路灯，引导着他在这江湖中航行。
“还请先生指教。”剑童谦虚道。
青衣先生遥望了一眼南方过来时的路，说道：“世人不知江湖，却已身处江湖，书生也好，侠士也罢，江湖都不会如此小，一言一行，一步一脚印，人心所指之处，万事万物，皆是江湖。”
顿了顿，青衣先生继续说道。
“江山、庙堂、律法、征伐，这是一代王朝，宗门、修行、侠义、生死，这是世外江湖。纵观青史，王朝更迭，遥望世外，江湖变化，冥冥之中因果循环，一切自有命理定数，王朝有王朝的气运，江湖有江湖的兴衰，因此，先生走在先生自己的道路上，所练之剑，是出世剑，所学之道，是出世道。”
剑童迷迷糊糊，似懂非懂，问道：“先生，何为出世？”
青衣先生笑言道：“杀一人救万人，与杀万人救一人，你觉得孰轻孰重？”
剑童不假思索的答道：“杀一人救万人，是为英雄，杀万人救一人，是为罪孽！”
青衣先生继续道：“杀一救世济民的好人，救万千十恶不赦的坏人，与杀万千十恶不赦的坏人，救一救世济民的好人，又是孰轻孰重？”
剑童沉默，凝眉深思。
孰轻孰重？
杀一好人，便间接的杀了无数需要被他救济的人，救无数恶人，也间接杀掉未来可能死在他们手里的好人。
故而先生之所以放过那群马贼，是因为先生的剑就是如此，先生的道就是如此，通过杀人来救人亦或是通过救人来杀人，这本身就是相互矛盾且无解的一问。
先生的出世，即是以世外人的角度来看待这座江湖。
以杀止杀，那位剑妖公子曾就是如此，他走的杀戮道虽将庙堂与江湖分离开来，可是世道变好了吗？
还是变得更加坏了？
那这条道，又该如何走才是最正确的道？
良久，剑童这才出声说道：“生命本无轻重之分，这便是先生的出世道？”
青衣先生点头，道：“你出剑阁是出世，入俗世既是入世，这条道，你可有想好怎么走？”
剑童笑道：“有先生在，这条入世出世的道，剑童顺其自然就行。”
青衣先生打趣道：“先生又不是给你当家的小媳妇，陪不了你一辈子。”
剑童想了想，又说道：“先生，您是万人敬仰的君子剑，曾立志要这江湖如您所愿，剑童想问一句，如今的江湖，可如先生所愿？”
青衣先生笑着摇了摇头，江湖偌大，岂能真如一人所愿？
剑童再问：“先生心中所愿的江湖，可是那再无人间疾苦，再无荒野横尸，再无杀伐动乱？”
青衣先生点头，道：“是。”
剑童略微沉思，紧接着慷慨激昂，意志坚定道：“出世既入世，先生，剑童要走一条不平凡的道，要这江湖如您所愿！”
“好一个出世既入世，这条路，可比这千里北行还要难上百倍。”青衣先生道。
剑童抱剑，如同环抱心中万千抱负，容光焕发，他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先生说江湖不会如此小，剑童要说，大道，也不该如此小！”
闻言，青衣先生周身焕发浅青色光芒，将其衬托得如同谪仙人，衣袂无风自动，在这寒冷的雪中，丝毫不觉冰凉，反而有些暖意。
君子两袖生清风。
青衣先生隐约察觉到自己体内气机流转，与某种大道相互呼应，其中之意，妙不可言。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他大笑着赞道。
“妙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