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对匮乏对人事的洞察力,浑浑噩噩却不失乐观地在这红尘世界中行走。从某种角度来看,当一辈子“快乐的猪”要比做一个“世事洞明”的人要幸福地多,因为当他一旦从那股子傻劲儿中恍然大悟,便深深陷入到苦海中去了。我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人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天年”,然而现实却迫使“胸无大志”的我萌生出脱离快乐的“猪群”一步步“进化”到世间最“聪慧”的生物中去的念头。
是五月份,蔷薇花开得最旺的季节,从上学的城市回到故乡。长久没见到父亲,他接过我沉重的行李箱时心里居然觉得有些别扭,“谢谢”两个字刚打算蹦出嗓子眼又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父女之间言谢似乎太过生疏。他扛着箱子打算放进车子的后备箱,右手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没有拔出车钥匙。他打了一通电话拜托一个朋友到家里去拿备用钥匙开车送过来。等待中,父亲的牌友打电话过来组建下午的牌局,得知我们在干等,就让我们到他们所在的酒馆里一起吃饭。我是极不情愿的,从小就对父亲的那帮所谓的“朋友”毫无好感。近年来家里的光景愈发惨淡,但他们的条件却越来越好,我不想去是因为不愿尝到低人一等的滋味。但有些事情不是我闭上眼睛塞起耳朵就可以逃避的。
我们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有五六个人了。不是很大的空间里弥漫着烟味叫人很不舒服。尽管不情愿,但我还是礼貌性地向他们每一个问了好。此后就一直盯着手机屏幕,我不想插话也插不了什么话,都是父亲一般大的中年男人。
席间,他们把陈年旧事拿出来温故了一遍,又吹嘘着自己的近况。“我那个女婿最近捣鼓着什么跑车,好好的车不要,非得自己组装。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跟我们这一代人不一样了,我们喜欢拿麻将、猎野兔做消遣,他们哪整天就一心扑在手机电脑上”说不话的男人翘着二郎腿,嘴里不时地吐着烟圈,近旁的人随声附和、调笑。“可不是,孩子生出来就是要债的。”接着又从家长里短谈到了民间异闻、军事动态……言语之间流露着人生得意。
我是属于场依存型的人,周遭嘈杂的觥筹交错使我无心看手机上的小说,然而眼睛又不得不盯着屏幕,这是唯一逃避不自在的方法。小炒黄花心凉了,我夹了一条泥鳅放在盘中细细品味。泥鳅这种生物,灵活、机警却还是逃不过盘中餐的宿命。席间,像泥鳅一般圆滑的“人精”们依次向父亲和我敬酒,父亲又领着我一一回敬。在座的每个人都比父亲有金钱、名利上的优势,父亲少不得点头哈腰,不时地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以博取诸君一笑,我注意到他手中的酒杯竟然举得也比别人矮三分。这是我的父亲吗?如此的低眉顺眼、全无骨气,或许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那么他在家人面前伟岸的姿态算是什么呢?
我木讷地顺着父亲的意思也同他一样举起杯子,尴尬的笑、口不对心的赞美之词使我觉得自己在人格上被归类到下等人一列。一个在尊严深陷泥淖的人,满心都是愤怒,脸上却云淡风轻。酒过三巡,差不多适可而止了,我强忍着怒气委婉地向诸君表示父亲近来身体微恙,是不能过多饮酒的。
“你爸可是我们这一群人里最能喝的人了,让他喝!”那个叫薛玉刚的男人见我拿走了父亲的酒杯,又从旁边拿了一个空酒杯边说边不停地倒酒,“孙延平,咱们难得聚在一起,不喝可就不给面子了!”父亲唯唯诺诺,不好当着别人的面教训我,“好女儿,都是朋友,你就让爸爸喝吧,咱们不能这样无礼!”
面子是什么,比生命还要金贵吗?我死死地拦着父亲,自打我记事起,他就总是忙着去这儿去那儿应酬,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又是哭又是笑,总是能闹一宿。他好几次酒精中毒过、胃出血过,母亲为此少不得东奔西走,忙前忙后地照顾他,长年累月地劳心劳力,使得母亲显得比同龄人憔悴、老气。我怜惜母亲,痛恨父亲,却又受不了别人像耍猴一样耍我的父亲。
“你这是干什么,要代替你爸喝吗?”一个叫薛玉刚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戏谑、轻蔑,我夺过他手上的酒杯,那张“正人君子”般的脸简直令人作呕。“虎父无犬女,你的酒量应当不小”他的语气态势完全不像是应该对朋友的女儿应有的尊重,周围没有人出来劝解,只是怂恿父亲干了那一杯酒,我们父女俩在那些人的眼里不过是可以随意摆弄的小丑。
“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我用了最大的声音吼了出来,其实还有好多肮脏恶毒的词等着发泄,可是我一贯嘴笨,同人争吵总是处于劣势。在那种情势下一个脏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凶狠得瞪着他。我暗想着,他若再加为难,我就扑上去像狼一样撕咬他,虽说我是女孩子,在狠劲、力气上并不逊色于任何男儿。
“怎么,难道叫你爸喝酒是害他么?”薛玉刚没有先前的气焰,嘴上仍旧不依不饶。鞋子为我鸣不平,有种飞到他脸上的冲动。遏制的怒火使我的语气变的颤抖,却又异常的响亮“你听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不喝,就是不喝”父亲听到我这么讲话,赶忙拉住了我向他赔笑“孩子没规矩,是我管教无方。不就是一杯酒的事情吗?别同她置气!”我知道,父亲之所以在这些人面前低三下四是有求于人,可是我不愿意看他奴颜媚骨的样子,一气之下争着要摔他的酒杯。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使周围人过来劝解,一来二去,那薛玉刚只得罢手。
当下我就想拉着父亲出去,结了这一顿饭的酒钱,却反被父亲拉到外面小声地教训了我一顿。他说的话我都忘了,总之那时我们又回到了饭桌上,他照样同别人开玩笑,别人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我既生气又觉得哀伤,气得是我很没骨气地还坐在那里吃饭,难过的是自己没有能力维护自己和家人的尊严,只得夹更多的菜,添更多的饭好叫我不平的怨气被咽下去。
我的父亲很聪明,他的左右手等能麻利得写字,任何东西只要看一遍就能记个十之八九,也有做生意的头脑。只是命运没给过他什么好的机会,早早地便辍学务工去了。因为读书甚少的缘故,固然有些小聪明却难成大智慧,所以年逾不惑,却依然糊里糊涂。他和母亲费力很大的心力供我读书,希望我能有一个好的出路,但我终究是叫他们失望了,成绩平平,无论是在学业还是在人事上都没什么建树。
人生之哀,大抵如此。我离开猪群,回到人间的沧桑大道,心里满是疮痍。回想旧日种种,已是义愤填膺,浮沉之悲难以消除;望向未来,更觉前路漫漫,畏途巉岩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