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是个渔村,三面环海,一面靠山。山是秃的,海却是肥的。小时候,海便是我们的菜园子,潮水退去时,滩涂上便摆满了各色海菜,紫的、绿的、褐的,在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
家乡人管赶海叫"讨小海"。潮水刚退,我们便赤着脚丫子,提着竹篮,踩着还带着海体温度的淤泥出发了。海蓬子总是最先被发现的,它们一簇簇立在滩涂的高处,茎秆泛着紫红,掐断时渗出透明的黏液。母亲说这是"海里的芹菜",焯水后凉拌,带着股特别的清甜。更远处,裙带菜像被揉皱的绿绸子,铺展在礁石缝隙里,采摘要趁早,等日头高了,它们便蔫头耷脑地缩成一团。
海边长大的孩子都认得海菜花。五瓣的,淡紫色,清晨开得最好,近午就谢了。我们常常连根拔起,带回家养在瓦罐里。花不能吃,但根茎肥厚,切片炒肉,比芋头还粉糯。老人们说这是"海里的慈姑",灾荒年月救过不少人性命。如今想来,那带着腥气的粉甜,确乎是穷人家的滋味。
风雨桥下的阴凉处,总堆着新晒的海带。渔村的妇女们把采集来的鲜海带铺在竹席上,海风一吹,褐色的叶片渐渐变成墨黑。我最爱看她们翻晒海带的模样,手臂起落间,带起咸腥的风。晒干的海带捆成卷,能存一整年。冬日煮汤时掰下一块,在水里慢慢舒展,仿佛又把夏天的海气释放出来。
紫菜是金贵东西。它们长在礁石的背阴面,采摘要算准潮汐。父亲常在天蒙蒙亮时出海,回来时船舱里铺着湿漉漉的紫菜,泛着紫铜色的光。母亲把紫菜摊在竹筛里,放在屋顶上晒。我们小孩守在下面,防着馋嘴的麻雀。干透的紫菜轻轻一碰就碎,收时要格外小心。过年时用香油焙了,撒上芝麻,盛在青花碟里,是待客的上品。
海茄子不是真茄子,是一种肥厚的海藻。退大潮时才能在礁石洼处寻见,通体透明,捏着像凉粉。采回来要用井水反复漂洗,去掉海腥气。凉拌时浇上蒜泥酱油,嚼着咯吱咯吱响。有年大旱,井水咸得发苦,洗过的海茄子也带着咸涩,但村里人照样吃得香甜。如今在城里酒楼见到雕成花形的海蜇皮,总想起那些粗糙的海茄子。
最难忘是"咸糊糊"。把滨藜的嫩叶、海蓬子、碎紫菜一锅煮了,撒把粗盐,浇在糙米饭上。热腾腾的咸鲜气直往鼻子里钻。吃久了,碗底会积层沙——那是没淘净的海藻总带着大海的馈赠。现在海鲜酒楼里的海藻沙拉,摆盘精致,却再吃不出当年的酣畅。
黄昏时分,渔歌从海面飘来。女人们点起鱼灯,在灯下收拾白天采回的海菜。灯光映着她们龟裂的手指,那些手指能准确地把海藻分成"现吃的"和"晒干的"。我们小孩帮着把海带捋平,趁机偷吃还没晒干的紫菜,嘴角留下紫色的渍。
台风季来临前,家家屋檐下都挂满了海菜干。褐色的海带、紫色的紫菜、墨绿的海蓬子,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夜里躺在床上,听着这声音,像听着大海的呼吸。风大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浸在咸腥的气味里,连梦都是湿漉漉的。
后来读了书,知道我们当野菜吃的海藻,城里人叫它"海洋蔬菜",是富含矿物质的健康食品。但在我记忆里,它们永远是那个渔村孩子眼中的宝贝——不用花钱,弯腰就能拾得的鲜美。现在回乡,滩涂上建了养殖场,风雨桥改成了水泥桥。只有偶尔在退潮后的礁石缝里,还能发现几株倔强的海菜花,开着淡紫的花,像我那些关于海味的记忆,在咸涩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