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潮汐未眠》第二章:水账簿上的鱼腥味

从石浦港启航那日晌午,七八个老渔民吆喝着把三百箱银鲳连同渔具补给塞进冷链车。有个缺颗门牙的老汉扒着车厢喊:"阿芬,冰仓够不够塞?"正在船尾清点的李婶子探出头:"慢着锁门!再加两板冰块!","板"是冻库专用的蓝漆铁盒,每板能码二十斤带鱼,此刻正冒着森森白气。我暗自嘀咕:跑趟舟山跨海大桥,带柴油、带网兜、带防水服都说得通,带冰作甚?渔市码头还能缺冻货?


午夜十二点拔锚,破晓时分船身终于靠岸。风浪颠得整齐码放的鱼箱东倒西歪,融化的冰水混着鱼血淌成小溪。被拴在轮机舱角落的阿黄早被晃成滩烂泥,任我怎么拽牵引绳,死活蜷成带刺的海胆球。我咬牙揪住它后颈皮,硬是从铁梯缝里薅出来。狗是捞上甲板了,可它浑身挂满黏糊糊的鱼鳞,连带我袖口衣摆瞬间腥臭扑鼻。搁平时早跳进海里搓洗三遍,偏偏此刻北斗星还亮着,最要紧是帮老周头夫妇抢在早市前理货。只得顶着令人作呕的咸腥气,把哆嗦成筛糠的狗崽子拴在锚桩上,转身扎进鱼堆里摸黑分拣。


日头爬过桅杆时,渔寮总算有了雏形。我甩着发麻的胳膊,惊觉掌心结满盐粒。盐粒是鱼血混着海水蒸腾的馈赠,指缝里还嵌着渔网勒出的血痕,活脱脱像武侠片里练过鹰爪功的狠角色。渔寮扎在废弃的混凝土码头上,西侧倒是有两排铁皮屋,近处那排被海风啃得只剩骨架,远处新刷漆的挂着"渔业协会"的锈牌子,这个钟点连鬼影都没有。我踩着人字拖往东面礁石滩探路,想寻处冲澡的泉眼——再不济,积雨的岩缝也成!


可走出半里地,满眼尽是黑褐色的藤壶和青灰色的牡蛎壳,莫说淡水,连滩涂上的泥沼都泛着盐花。鞋底沾满腥滑的海藻,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烂鱼肠。我丧气地折返渔寮,老周头正拿柴油桶烧水:"后生仔瞎转悠啥?"我说找冲凉的地方。他敲敲滋滋冒烟的炉子:"这不现成的热水?舀瓢柴油擦擦得了。"我猛然悟了他非要带柴油的深意。低头瞅瞅结盐壳的工装裤、沾满鱼鳞的橡胶靴,再看看仅有的半桶淡水,喉头动了动没吱声。


晚饭是李婶子操持的,铁锅煮过杂鱼后泛着银光。刷锅水涮了海带和蛏子,又拿来擦满是鱼腥的案板。饶是这般精打细算,淡水还是见了底。李婶子摸黑去渔村转悠,回来时说家家门窗紧闭,自来水龙头都上着锁。她这老船婆子浑不在意,我却盯着发馊的衣裳发愁:明早出海的汗衫往哪涮?满手鱼腥味怎么揉眼睛?


后半夜潮声催人眠,我们裹着防水布睡成沙丁鱼罐头。天没亮就被李婶子踹醒,让我骑三轮车载她去二十公里外的补给站。我瞪大充血的眼珠子,突突突开出七八公里,终于瞧见处接雨水的石砌蓄水池。精神头立马足了:虽说池面漂着死螃蟹,擦把脸总比腌在盐渍里强。又开出五公里,撞见第二处引山泉的塑料管。再往前三公里,第三股细流正从岩缝往下滴。我们在第三处水源旁刹住车,石缝长满滑腻的苔藓,连个舀水的破贝壳都寻不见。


我魔怔似的念叨要开渔船、穿连体防水服来囤水。后座李婶子一巴掌拍醒我:"急赤白脸作甚?等早市开了,找收鱼获的老张头借两桶!"浪头扑上防波堤时,阿黄正舔着柴油桶外凝结的水珠,它的倒影在铁锈斑驳的桶身上晃啊晃,像条搁浅的皱皮鱼干。


从补给站折返时,潮水正啃噬着最后一抹晚霞。立在渔寮顶棚能望见南面渔村飘起的炊烟,有炊烟处必有活人。我和李婶子深一脚浅一脚踩过铺满藤壶的礁石滩,朝着那缕人间烟火摸去。海蛎子壳的尽头是个巴掌大的渔村,我一眼盯准西头水泥房檐下挂的雨水收集器。李婶子扯我袖子:"小子,你宁波话带点舟山腔,装成本地船工。"


我压着怦怦跳的心口蹭过去。穿海魂衫的老汉正弓着腰,往生锈的铁皮船里铲碎冰。我清清嗓子喊了声"阿伯",指指防波堤外的渔寮。按渔村规矩,这满脸海锈的老汉该盘问几句来历,谁料他直起腰挥挥铁锹:"尽管来接水!蓄水池的雨水冲网兜行,喝的要进灶披间烧。"他跺跺脚震落裤管冰碴,"我老伴守家,电子锁密码六个八。"


我们旋风般冲回渔寮。李婶子翻出两个腌过咸鱼的塑料方桶,我发动突突响的三轮车。赶巧晚潮漫过水管,接水口细得像老太婆的泪腺。方桶塞不进人家逼仄的灶间,若硬拎进去,准保在瓷砖地上画幅抽象派海图。只得借了主家掉瓷的铝盆,蚂蚁搬家似的往返二十趟。


装完水我抄起墙角的渔网刷,把溅在液化气罐上的水渍擦得锃亮。老船工捏着酒瓶摆摆手:"后生仔讲究个屁!"因着淡水管够,煮夜宵时我往杂鱼汤里多撒了把葱花。李婶子搅着咕嘟冒泡的铁锅说,她跟船三十年,遇过抢渔场的恶霸,也碰过送淡水的善人,到底还是海里讨生活的实在人多。


阿黄此刻正舔着雨水桶外的冷凝水,它的倒影在月光里晃成银鳞。两百米外,潮水正把我们的渔寮推向下一次启航的黎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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