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日本旅游签证的当天我就出发了,算了一下,和程浩好几年没有见面。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手握着手机正在通话的程浩迎接了我,他向我挥手示意,我们打了招呼,可是没有对话,他一直用日语忙着和手机那边的人说话。
我自学过一点日语,只会简单的几句日语作为交流。一边喋喋不休说着日语的程浩,我只听懂了一个不合格,其他都是一些听不懂的奇怪句子。
车子转入新宿区时,我好奇地看着车窗外向后退的城市建筑。离上次来这里,应该是五年前,好像这里的一切都还是那样,对于我来说,一样充满陌生感。
“很抱歉,民泰。晚上可能要你自己去吃饭。”
程浩终于挂掉了电话,他没有看着我说话,车子在继续往前,他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应该是前面有什么事情等着他处理。
“可以的,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程浩没有回应我,车子从新宿二丁目转入三丁目,最后停在新宿柳大道上。一个年轻人从外面窜进车子里面,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和程浩说起我完全听不懂的日语。
“我要在新宿处理点事,晚上十点那样,我们在新宿车站见面吧。”
我在新宿车站被程浩叫了下车,他说要去办事不方便带着我。
我一个人背着行李包,从车站往外走,夜晚的灯光从头顶投射到地面,我自认隆重的打扮和身边走过的人很格格不入,他们大多是西装革履,而我一看就是初来驾到的游客打扮。无聊地走在靖国大道上,路过好几间居酒屋都没有进去,回忆的画面渐渐让我想起五年前和程浩来这里的情形。那时的我们口袋连一张大金额的纸币都没有,看着烤鸡肉串的店直吞口水。
“那就吃烤鸡肉串吧。”
我嘴里自我念叨着,凭着记忆从靖国大道转入区域所大道,在风林会馆前左转,路过一家寿司店,我向着充满韩国味的街道走去,那家烤鸡肉串的店还在,只是外面被装修成不一样的模样。
我一口气吃了十串烤鸡肉串,从饥饿到满足,好像烤鸡肉串的味道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美味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正当我无聊地走在二番街上时,我接到了程浩的电话。
“喂,你还在新宿吗?”
“是的。”
“那你去新大久保那边帮我拿样东西,然后我们在新大久保车站见。”
我刚刚回答好的,电话就被挂断了。虽然不明白程浩到底在做什么,但我还是按照他说的,开始向新大久保方向走去。程浩说的地方是一所公寓,大概在新大久保车站附近。我到达时街道上少有行人出现。那所公寓从外面看上去黑乎乎的,连一家有灯光的窗户都没有。
三楼最后一间,是我要去的地方。我随着没有电梯的楼梯上了三楼,空气中好像很湿热,走了许久的脚在爬完楼梯后开始感到酸楚。我艰难地在黑暗中寻找位置,手脚都变得很慢。
我走到门上号码牌3F白灰色的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一点回应,像整栋公寓一样,安静得只有外面街道的车声。我试着去扭开门上的锁,结果门被打开了。我看不清里面的一切,对着里面问道:
“请问有人吗?”
我用了很重口音的日本语,可惜黑乎乎地里面没有一点回应。我慢步往里面走了几步,打了灯管的按键。
眼前能看到的是整齐的家具,门口有几对女人穿的鞋子,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马上退出门外后,打了个电话给程浩。
“喂,你说的公寓没有人。”
“不可能。”
程浩说完这句话,停顿了好一阵,然后才说:
“你先到车站吧。”
通话结束了,我一头雾水地往车站走去。比起新宿车站,我对新大久保这边不是很熟悉。我在车站等了快一个小时,才见到程浩,他说自己不在池袋那边住,搬到了港区。
第二天被程浩叫醒来,他拉着我到电视机前,电视画面上到处是通缉我的信息,大大的标题写“入室盗窃”。这是画面上我能看懂的字。
“到底发生什么事?”
程浩看着我问道。我更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天前,我不过是一个来这个国家旅游的游客,结果却成了通缉犯。
“这个公寓不是你让我去拿东西的吗?怎么就成入室盗窃了。”
“不对。”
程浩看着电视上的信息,一脸的不明白。
“我让你去的是A,不是F。”
“可是电话里我明明听你说是F的。”
“靠,真是麻烦。”
程浩叹了一声。一切事情的荒唐就这样开始的。程浩让我先不要出去,他说自己去警察局那边问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如果对方没有损失,情况没有发展到不可控制,再去警局说明情况。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摊上事,脑子里用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心里自己安慰着应该不会有事,我连那家人的屋子都没有进入,只是在玄关的地方站了一下,虽然门是我打开了,灯也是我开了。可是我一点东西都没有拿。
电视机上反复播放着我走进公寓的监视画面,样子看上去确实很鬼鬼祟祟,这一切都是我对陌生环境的不了解导致的。没有电梯的公寓,黑乎乎的环境我只能缩手缩脚地往前走。谁会想到这一切都被监控记录下来。
大概下午三点左右,程浩气喘喘地从外面回来,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在发酵。
“事情不是电视报道的那么简单,你昨晚有没有做什么?”
“我不明白。”
“那公寓住的是一个叫美子的日本女人,二十四岁的服装店销售员,平时在原宿那边上班。报警的人是她的未婚夫,他说有两天联系不上美子,所以去了她工作的地方找她,店长说美子请假了,然后去她公寓找她,结果发现地面上有大量的血迹,她的人却不见了。”
“血迹,不可能。”
我对此表现很惊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公寓是整齐的,就连玄关上的鞋子都摆放整齐,由于我没有进入公寓里面,所以对于大量血迹没有看到,也就是说不能否认有大量血迹存在。
“所以我成杀人嫌疑犯?”
“对的。”
我心里一下子奔溃了,从小到大,都不敢想象哪一天自己会和这种倒霉的事情扯上关系。我把自己昨晚发生和看到的一切告诉了程浩,茫然地问他怎么办。
“你先冷静,我也相信不会是你做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先留在这里,我想这里总比警察局里好。”
确实,至少我在程浩的房子里面是自由的,饿了可以吃东西,累了可以睡觉。
“我要先出去处理店里的事情,看看事情的发展再打算。”
程浩说完就离开了,我和程浩从小就认识,他是十年前来到日本的,之后就没有再离开过,之前我办旅游签证来看望过他。他说自己刚刚来的时间睡过公园和街道的隐蔽处,拿个大的纸皮箱往里面一躺就是一夜。从新宿跑餐员慢慢到自己开器材店,我不知道他中间经历了多少辛苦,但一定很不容易。
最近,因为一批原厂出来的器材发生了质量问题,在使用过程中出现断裂的情况,把程浩搞得忙手忙脚地到处跑,好像为此损失了不少钱。而我的到来,更给他添了个大麻烦。
关于我被通缉的报道过了晚上十点后,就没有了,北海道发生地震的报道占据了电视机的整个画面。我在房子里呆了一天,连窗口都不敢靠近一步,本想打个电话回家,一想到电话可能会被监听,我也放弃了。
大概是深夜一点,程浩一脸疲惫地从外面回来,垂头丧气地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他半天不说话的样子让我内心有很多想法。
“不然你回去吧,坐船。”
“我不明白。”
“警察正式出通缉令了,我通过认识的朋友问到,好像女人的尸体找到,你是唯一进入过那所公寓的人,证据明显。”
“可是……”
我很想表示自己的无辜,可是没有证据,我一下子哑口无言。
“那我就不能为自己辩解吗?”
“我不能保证你出去后会是什么结果,这个世界被冤枉的事情还少吗!再说你在这个国家是一个外人,一个外来者杀了人,这样的事情不会得到任何同情的。”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事情一开始其实很简单,我只是一个拿着旅游签证来探望好友的人,就因为不小心走错一家公寓里面,我的人生就这样完蛋了吗?
“我不能接受,我自己和警察说,我就不信了。
“作为朋友,我想保住你,但,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家人。如果真的出不来了,以后的生活又会是怎么样!”
我开始害怕了,我是家里的独子,我妈早就退休在家,前年爸爸身体不好花了不少钱,结果病没治好,人和钱都没了,而妈妈又没有退休金,国家也不可能为她提供生活保障。我得回去,突然这个强烈的欲望从我脑袋里奔出。
“有什么办法离开?”
“坐船,我认识一个在海运公司做事的韩国人,只要给他一些钱,他可以帮忙把你送出去。”
“可靠吗?”
“应该没问题。”
偷渡,这是我想到自己将面对的事情。即使不能接受成为通缉犯的结果,但我还是想要逃脱。
“你说,回去我还会不会一样被通缉。”
“不好说,但回去总是个希望。”
我接受了,带着一头雾水的脑袋,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在第二天的半夜,我在程浩的掩护下,离开了港区,在新桥车站我坐了那个韩国人的车子。分别时我和程浩拥抱了一下,彼此都没有说什么话,我的身体发抖得很厉害,因为害怕被突然出现的警察包围起来,然后把自己送进监狱里。
韩国人说的是韩语,我更是听不懂,我们彼此用手比划地交流一些。我大概在车上睡了一天,到了晚上才被他送上一条船,是一条货船,上面主要运载货物,除了船员外,一共有五个和我一样偷渡离开的人。我们彼此都没有交流,躺在被安排好的船仓里,听着外面海浪的声音。
三天后,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看到了满脸皱纹的妈妈。我为自己能再次吃上妈妈做的饭菜而感到庆幸。我不敢和程浩联系,特意上网查了信息,国内的网站没有一点关于我的报道,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日本那边,我看不懂日文,所以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查询,更不敢去询问任何人。
我开始上班,开始过正常生活。时间过去半年之后,警察找上门来。那天我正好下班回家,在门口就看到了警车,从车上下来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说有案件让我回去协助调查。
我被带到审问室,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样,被安排坐在一张椅子上,隔着铁网的那边是带我到警局的那两个警察。
“你认识程浩吗?”
“认识。”
我压制发热的脑袋,想要自己冷静地是接受一切,杀人偿命,我担心的是妈妈以后的生活。
“半年前,你因在日本入室盗窃被通缉,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知道。”
“我们查过你当时去日本的情况,你申请了旅游签证去的,可是入境处只有你的出境记录,并没有你的入境记录。这是什么情况?”
“我坐船偷偷回来的。”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警察,偷渡入境成了我的罪名,真是个笨蛋,我怎么没有想到,一进一出这么简单的道理。
“程浩涉嫌杀人诈骗,日本那边查到你的信息,希望你去帮忙协助调查。”
一切又奇妙了起来,我从警察那得到的信息是程浩成了杀人诈骗犯,虽然不明白情况,我答应协助调查,毕竟我偷渡入境的罪名已经被盖上章,如果愿意配合调查,还可以从轻发落。
再次踏上异国他乡,我被日本警察带到了新大久保的那所公寓里,整齐的公寓里面和我半年看到的一样,里面没有大量的血迹,一切都好像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
为我做翻译的是一个留学生,她告诉我日本警察正在调查我的一切,我配合地说明自己当时的情况,还去了新宿吃烤鸡肉串的店。
“请问程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问留学生。
“国内没有新闻报道吗?”
“好像没有,我也是两天前被警察叫去问话的。”
“有人匿名举报他杀了未婚妻,骗取保险金。”
事情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我笨蛋的脑袋第一次有了思路。我猜想,美子就是程浩的未婚妻,他杀了美子,想要骗取保险金,填补自己出问题的器材店的损失。而我这个倒霉蛋,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现,成为了他的替死鬼。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入室盗窃不去说明情况,却选择逃跑?”
留学生问道我。
“当时警察不是出了通缉令,说我杀人。”
“哪有,警察从一开始就只是通缉你入室盗窃。”
“可……”
我又明白了,一切都是程浩的鬼话,他用苦情的演戏手段骗过我,我记了起来,电视上报道我的通缉信息都是入室盗窃,关于杀人的事情,都是程浩告诉我的。
“美子到现在都找不到,当时程浩报警说找不到美子,美子的公寓也被人入室盗窃了,说不见了一些项链首饰。警察翻查街道的监控,找到了你进入公寓的视频,才出了通缉。”
“那警察应该知道我和程浩的关系。”
“怎么知道?你们那么多年不见的朋友,平时又没有联系记录。”
“可是我当时住在港区的房子,警察不可能查不到的。”
“还真查不到,刚刚听警察说了,程浩自己名义买的房子只有一间,在池袋。美子这家公寓是美子婆婆留给她的,而你说的港区,是程浩找人租的,根本就不可能查到。”
虽然一下子不能理清楚全部,但我也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我和日本警察说明了自己那天晚上发生的,也坦白了后来逃跑的情况。由于国内警察已经给我定下了罪名,日本警察也没有为难我,在我配合调查完之后,就把我送回国了。
现在的我,被送进了拘留所,非法入境的罪名显得很可笑,自己的国家还要偷偷摸摸回来,我自认倒霉的被关押了。
从拘留所出来,日本警察给我发来信件,希望我有任何关于程浩的消息就通报那边。程浩不见了,美子也没有被找到,而我,到现在都没有再见过他。有时会感叹,曾经最好的朋友,身边最爱的爱人,不过在利益面前,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程浩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走进那所公寓,后来的事情他将会怎么处理?日本警察好奇的,留学生好奇的,也是我有时会想起的事情,到底美子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