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1
叶聿的心中,有个只属於他的秘密.
那个秘密属於一幅画,一个人,一段时光无法抹去的过往.
烟雨居舍的主人在岁月流逝里换成了锦衣华服的藏剑弟子,而藏剑又从风华正茂的少年英杰在年华里染上两鬓微霜.
不变的大抵只有画中的纯阳,任时光流转,仍是眉眼清淡地回眸浅笑,掌心垂下的长剑坠血,一袭白衣红袖的道袍,白的地方血色比红袖更艳.
那是属於龙城血战的颜色.
相逢那年,正逢安史之乱接近尾声,然则笼罩在龙城上空的战火硝烟依旧浓重得让人心头蒙上厚厚阴霾.
正值垂髫之年的叶聿便是在那时随着运送补给的叶家商队来到龙城.
每日里总有奄奄一息的兵士被从城门前线抬回来,奔走於狼藉街道的江湖人士也沒几个衣着光鲜,无论是一身正气浩然的浩气蓝或是鲜红诡异的恶人红抑或是各大门派的门派服饰,都多多少少的沾染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
流离失所的百姓,痛失双亲的孤女,被伤痛折磨的士兵,战争带来的苦难与死亡,一点点印入年幼藏剑的脑海里.
藏剑山庄来的叶家子弟也沒有清闲的,无人有空照顾这位小少爷,便只得再三叮嘱他乖乖呆在城内不要乱跑出去.
叶聿乖巧,便介日跟着老管事在义善堂出入,帮着照应那些在战火中失去亲人的孤老幼小,偶尔也会偷偷跑去西城恶人谷弟子聚集的地方,瞅瞅那些从被称作极恶之地来到烽火龙城的江湖人.
那些人或放浪形骸,或乖张孤僻,或粗鲁无状,然则每每从硝烟战场退下来,即使裹着一身硝烟战血伤痕,也依然在他们自己的地盘张扬肆意,把伤疤当成荣耀,视血腥为战勋.
国难面前无正邪之分,即便是视铲除恶人谷为己任的浩气弟子,遇上伤着走不动的恶人,也会伸出手去搭上一把,哪怕摆得一脸嫌弃,动作也轻巧地避免碰到对方的伤口.
这是只属於龙城的江湖.
叶家花费倾庄商力打通的物资通道,对龙城而言亦不过杯水车薪,大多先紧着守城兵士和留城百姓去了,敢踏上龙城的江湖人,大抵也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袋上,贱命一条,只要不是缺手断脚丢了脑袋,总能收拾收拾又拎着刀剑上阵厮杀.
叶聿经常会急两大江湖势力所需偷偷送去一些军中用得少而江湖中不可或缺的物资药材,老管事也视而不见,每每挑捡分发物资时还会将那些物品特意分堆出来.
一来二去,倒是泰半的人都认识了这个乖巧伶俐的藏剑小少爷.
义善堂收留着许多孩子,都是在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儿,叶聿的主要职责就是带着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尽量看顾他们不要跑到城外去.
叶聿年纪虽小,做事却是有条有理一丝不乱,带着几十个大小孩也沒出过什么沘漏.
那日却偏是出了意外,有个小孩为了找回自己养的相依为命的小狗从西城墙一个破洞跑了出去,叶聿让人回义善堂知会老管事,自己却是只身一人追出去找了.
龙城自被困起便一直是倚仗城固池深应对数倍兵力的狼牙兵,除了主城和几处险要关隘其它尽数沦陷叛军之手,一旦离开城门防御范围,几乎是步步杀机.
叶聿找到失踪的孩子时,对方正抱着只小土狗缩在丛灌木堆里,前面不足百米的地方便是几个正往这边走的狼牙兵.
叶聿沒有多想拔出自己的重剑便是招鹤归孤山砸过去将狼牙引了开去.
但他毕竟年幼,即便是剑招练得再熟练技巧,也抵不住体力上的差异.在他费力格开一个狼牙的刀势时,另一支粗獠尖锐的狼牙棒已当头朝他砸下来.
叶聿只是凭着本能挥出求生的一剑,但那棒并未落到他身上.
剑光清寒如雪,绞起大好头颅,腥热的血喷腔而出,猝然溅了一地,还有几滴飞到年幼藏剑脸上.
莲冠白衣红袖,眉眼清浅如画的少年纯阳,朝着他微微一笑,杏眼弯成了月芽:“一个人偷跑出来可不好啊,叶家小少爷.”
掌中长剑泣血,太虚剑意的剑势凌厉无匹,简致到了极点,却是招招见血取命.
待最后一个狼牙倒地时,他收剑,灰白道袍上血痕斑斑,却都是别人的血.
他伸手,纤长手指抹去小藏剑脸上的血迹,笑容浅浅,声音温和:“走吧,回城了.”
龙城的如血残阳里,年轻的小道士背着抱着小黄狗的小孩,年幼的小藏剑抱着剑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向被战火薰炙的西城门.
那一年,叶聿十二岁,纯阳十八,前者还是方识人世悲欢百态的藏剑小公子,后者已是被人唤作“剑鬼”的顶尖恶人剑客.
叶聿很喜欢看小道长的笑,浅浅淡淡的,笑意深的时候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会弯成细细的月芽,连眼睫眉梢似乎都染上了笑.
然则更多的时候他看到的是纯阳振衣扬袖,凌空一剑飞出漫天血雨的场景.以鲜血为背景里纯阳横剑落地的身影,一如黄泉血海归来的修罗,在视线里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在城西的惡人聚集地,纯阳是个独行客,偶尔会有个银甲红袍的天策将领跑来看他,见到几次叶聿都在,天策开玩笑地对小道长说:“太原城这么大,怎地这藏剑小公子就往你这跑,该不会是喜欢你吧.”
叶聿那时懵懂已略知情事,听明白天策话中喜欢的意思涨红了脸,却是半天想不出该说什么,倒是纯阳瞥了他一眼,微笑着拿剑鞘敲了下天策胸前铁甲:“胡闹.”
天策哈哈大笑着告别两人回到前线,纯阳回头浅笑着对叶聿说:“回去吧,以后少来这了.”
“对你不好.”说这话时,纯阳一向清明无垢的瞳眸里,多了此时的叶聿还看不懂的情绪.
太原解围那天,举城欢庆,锣鼓喧天.
叶聿挤过劫后余生的喜庆人群赶到城西居地时,纯阳拎着个小包袱正在和天策告别.
听到他的话就整个人都懵了的叶聿顾不得一贯的骄傲矜持,扑上去扯住纯阳的袖子问他是不是要离开太原,如果走的话,愿不愿意和自己回藏剑山庄.
天策在一畔取笑他,这是在求亲么?怎地不见订情信物.
叶聿想都沒多想,就把山庄主家子弟象征个人的信物金剑塞到纯阳手里.
但最终纯阳还是走了,只是在他不顾形象的撒泼打滚下留下了金剑,却还是留下句话:待他成人之日,定将金剑送回.
他和天策目送着道士离去,天策回军营前瞅了他一眼,叹气,沒头沒尾的说了句:你要是再大点就好了.
叶聿当时并不懂他这话的含义,等后来他明白了,却早已物是人非,尘埃落定.
2
宝应二年,持续七年之久的安史之乱以史朝义自杀划下了终幕.
这一年,南屏,昆仑硝烟再起,属於江湖人的战场又拉开了杀戮序幕.
已到束发之年的叶聿穿上了象征浩然正气的那身天空蓝,冲杀在了战场前线.
轻剑游龙,重剑无锋,年轻的藏剑弟子凭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精湛的剑术,在南屏书写了属於自己的一页江湖.
从未在战场上遇到过当年那个一身血染的小道长,叶聿总会抱着那么点侥幸的心理,一别三年,小道长大概已经离开恶人谷过另一种生活了.
早已知晓人事的叶聿甚至暗暗下了决心,再遇上纯阳时,一定要把当年懵懂不自知的隐晦心意说出来.
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重逢来得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这年入秋,南屏红叶如火,时任武王城主收到潜伏陶塘岭恶人据点多年的暗线线报,在避水滩拦截了恶人谷准备送往陶塘岭据点的物资车,本以为可以连押送物资的恶人指挥一并擒了.
叶聿的轻剑都快刺到对方胸口的时候,凌空而来的凛冽剑气迫得他不得不撤招自护.
他抬首,印入视线的便是白衣红袖张扬的熟悉身影.
是他!
叶聿的心鼓动激烈得几乎要跳出胸口,纯阳落地便是反手挥剑逼退几个浩气弟子,一携恶人指挥便杀了出去.
一如当年龙城时的萧煞冷厉,然而这次在剑下喷薄而出的,是他同袍的血.
炽热的血溅落在他脸上,冷却的是他那颗滚烫的心.
他握着重剑震开那些为了突围相向而来的刀剑,目标直取被纯阳护在身畔的惡人指挥.
然而挡住他重剑一击的,是纯阳手中的剑.
轻重剑相撞,视线交汇,纯阳杏眼弯起他熟悉的弧度,声音清泠带笑:“又见面了.”
下一秒,两剑分开,纯阳扬手将身畔的人送上点开江畔的木舟,便是一口鲜血尽数溅落在两人身上.
纯阳只是揩掉了唇角的血迹,便亳不迟疑的反身挥剑杀入战圈.
这次,换成叶聿阻止他.
轻重剑一次次的撞击,火花溅起,叶聿的眼神愈是晦暗.
从正午到日落,再到夜暮沉霭,早已偏离了大部队的兩人在又一次的轻剑相击脱手后,纯阳轻轻笑出声来了:“变强了啊.”
他抿紧唇,不语,倔强的眼神像狼似的紧紧盯着纯阳的脸.
纯阳別过头去,声音淡淡的,带着笑:“还打不打,不打我可回去了.”
他不说话,只是倏地伸手,扣住纯阳的脉门,突兀而强硬的将人拉入怀中,没有丝毫的迟疑吻上了犹沾着血痕的唇.
像野兽吞噬猎物般凶狠激烈,以入侵者的姿式撬开唇齿,卷舌与自己厮磨纠缠,相濡以沫.
直至舌尖尝到血腥的锈味,怀中的人身体紧绷到一触及发地步,他才放弃唇齿间的追逐,松开桎梏.
纯阳退后几步,盯了他许久,才俯身拾起剑再转身.
见他要走,叶聿不加思索的一如三年前般扑上去,只是当年才及纯阳肩膀的小藏剑已长高得超过对方的身高,他只能张开双手从背后连人带剑圈住:
“不走,和我回藏剑好不好?”
“喜欢,真的喜欢.”
年少青涩不自知的爱恋,在时光沉绽里蕴酿成最醇的酒,在最浓时喷薄而出,带着少年的倔强挚烈,不忍拒绝的醉人.
纯阳轻轻地叹息,伸手一点一点掰开他紧抱的手,回身,眸光清透.
“长大了啊!”纤长的手指整理过叶聿因打斗而凌乱的襟口,杏眸弯出最温柔的弧度,“我们不同啊.”
他牵起叶聿的一只手,按在藏剑自己的胸口,笑容似冬日暖阳下的融雪:“问问这里,能放弃些什么.”
叶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出声,如星火璀燦的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纯阳收回手.
“你要的,我给不了,”他微笑,红袖随风漾起.
“别负了这身颜色.”
这一年,十五岁的叶聿是浩气盟耀眼的后起之秀,二十三岁的纯阳已是染了满身浩气血的恶人剑鬼.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是为了私情能放下其他一切的人.
叶聿放不下的责任,是阻隔了他追逐的那条大河.
而纯阳,即使笑得再温柔,顶着剑鬼之称的他,也不会愿成为藏剑的负累.
相遇不晚,而重逢太晚.
3
叶聿行冠礼那年,山庄宾客如织,迎来送往里,华灯初上.
送走最后一批浩气同袍,回房时叶聿便看见纯阳坐在桌旁,微蜷的掌心支着脸侧头看过来,月芽微弯,晕黄灯火衬着他肤如新雪,泛着淡淡凉意.
桌上摆着昔年龙城离别叶聿硬塞给他的金剑.
纯阳微笑着打量过一身金黑深衣的藏剑,站起身来
“恭喜成年,这便当贺礼罢.”他摊开的掌心里,一枚简单的银环,上面镶着颗莹紫晶石,叶聿却是认得这是浩气盟和恶人谷为之争夺了两月余的雪晶石,对习武之人內力修行裨益极大.
可对叶聿而言,再珍稀的雪晶石也不及那枚光秃银环贵重,即便赠与的人本身可能并沒有这种意思.
纯阳拉过叶聿的手,将雪晶指环放在他掌心,垂眼浅浅的笑:
“这八年之约,总算沒忘.”
“叶聿,再见.”
纯阳转身要踏出房间时,叶聿伸出双手,抱紧了他.
一如五年前南屏山河滩旁的吻,激烈执拗,顽固地要将对方一起卷入这爱恋煎熬出来的情欲漩涡.
天青蓝和妖异红的衣物纠缠在一处,渐渐放纵起来的喘息低吟在屋内回荡开来.修长精瘦的身体在爱抚下慢慢软化打开.
唇舌如笔墨,细细描绘过眉眼,吻过颊畔,在绷出雁形弧度的锁骨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痕印,恰似斑驳散开的桃花.
纯阳身上有着数不清的细小伤痕,而他的唇舌缓缓一一描过,身下的人向后扬起头,紧抿的唇间逸出细碎的呻吟.
情潮如浪,汹涌到极致,进入的刹那逼出了破碎的细语,紧紧扣在他后背的双手在精壮后腰抠出细长的血痕.
叶聿低首吻去那人眼角的水光,身下温暖紧窒的触感让他眉间染上情欲的急躁.
他俯低身子,狠狠地抱紧对方,似要将骨血融进自身的急切,加快的频率和力度,直要将那人也一并逼到顶端.
烛火摇晃,将交融一体的身影倒映墙上.
低低的带着媚意的低吟浅声和着粗重喘息,渐与夜色相融.
翌日叶聿醒的时候,身畔早已变冷,再无那令人眷恋的体温.
只有放在桌上的金剑和指环,无声地告诉他,那并不是一场春梦.
那日之后,他便再也不曾见过纯阳的身影.
皓皑冰雪的昆仑,黄沙大漠的龙门,染血枫林的枫华谷,白骨荒凉的恶人谷,和恶人对抗交战过的战场,再不见那凌空飞剑,白衣红袖的纯阳剑客身姿.
叶聿曾向不少被俘的恶人逼问过纯阳的下落,却沒有哪个人能说得上来.
那人便如当年在龙城突其而来的出现般,又悄无声息地失去踪影.
偌大江湖,再不见.
叶聿的战阶牌从最初的义魁一路换成了明威天相,越来越多的盟中前辈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
他只是笑笑,婉拒了前辈们的好意.
叶聿成为七星使那年,烟雨居舍来了位客人,白袍银甲的将军,只一照面,叶聿便认出了对方正是昔年龙城站在纯阳身边打趣他的天策将领.
天策看到他,表情既欣慰又难过,最终却只是道了声恭喜,将一样东西交给他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那是叶聿曾经最喜欢的一个荷包,浅蓝的缎面绣着支青竹和一只振翅的红羽仙鹤.
他一直以为自己弄丢了.
荷包里,只有两小绺失去光泽的黑发,结成一个简单的结.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
他呢?叶聿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也听见天策的声音回答:
昆仑晶矿之战时他就受了重伤,自藏剑山庄归来后便回纯阳,不过一年,去了.
那一字一句叶聿都听得明白,组合起束却是个让他拒绝接受的答案.
天策看着他似乎片刻间伛下的身形,叹了口气:
遇见那年,你若是现在这般年纪,便好了.
这一次,他听懂了天策的话.
那一年遇见纯阳的假若是二十六岁的叶聿,也许便沒有后来的浩气惡人,殊途不同归.
然而,沒有如果,二十六岁的叶聿遇不到十八岁的纯阳,他终会在时光里老去,那人却永远定格成长河岁月里不变的画卷.
这年,叶聿画了幅画,画上的纯阳,眉眼清浅回眸轻笑,掌心长剑坠血,白袍红袖,道袍白的地方血色比红袖更艳.
4
贞元二十年,叶聿在迎来烟雨居舍的又一任主人后,带着那幅画去了华山纯阳.
落雁峰小茅屋旁的无名石碑前,叶聿用轻剑一笔一笔刻下两人的名字,倚着石碑静静笑着坐下.
这一次,我们殊途,同归.
—END—
*出自清陈梦雷<青青河畔草>,请无视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