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梨

天池的水清得透亮,像块未打磨的玉,把整片天空的蓝都揉进了怀里。环湖的坡地上,梨树站成一片海——那是麦地湾特有的梨树,学名麦地湾梨。每年冬深时,这些树便低低俯着身子,枝桠曲曲弯弯,像谁用墨笔在宣纸上勾了几笔,静静伏在冻土上。雪落得厚,倒像是给它们盖了床软被子,可那枝桠到底是醒着的,隔着雪层,能看见骨节处凝着冰碴,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我站在坡顶往下看,总觉得这些树没真睡踏实,枝桠底下藏着股子劲儿,正闷声憋着等春天。

春是被风撞醒的。某一日风里有了甜丝丝的水汽,梨树的枝桠突然就炸开了花——不是慢慢开的,是一夜间,满树都是雪片似的花,白得晃眼,瓣儿薄得透光,能看见底下细得像头发丝的纹路。风一吹,花瓣扑簌簌落,沾得人衣领都是,连呼吸都染了香。这时候坡下的田埂上就热闹了,老人们扛着锄头往梨园走,一边走一边念叨:“梨树要晒脚哩,晒了脚才结甜果。”所谓“晒脚”,就是把树根周围的杂草全薅了,让泥地晒晒太阳。他们猫着腰,锄头一起一落,土块翻起来,混着新翻的湿气,和着梨花香在空气里打滚儿,倒像是春天从地底下钻出来,又爬到枝头上开成了花。


花谢得急,落英还没扫净,枝桠上就冒出了鹅黄的芽。芽儿一天一个样,没几天就鼓成了青绿色的小苞,再往后,小梨儿就探出头了,裹着层细绒毛,在太阳底下泛着淡银的光。夏天的日头毒得很,山风卷着热浪往人脖子里钻,梨儿倒在这股子热里疯长。农人们又忙起来了,搬来梯子架在树边,踩着木档往上爬,仰着头找果儿。有的果儿生得歪,有的长在密处挤得慌,都得摘了扔掉。树叶在头顶沙沙响,遮住了农人脸上的汗,只看得见他们胳膊上的泥点子,和竹篓里越堆越高的青果儿。等这一茬疏完,树下落了满满一层被摘掉的梨,看着怪心疼的,可老人们说:“不狠心摘,剩下的哪能长得瓷实?”


秋深时,梨儿终于攒足了力气。青皮褪成金黄金黄,把枝桠压得弯成了月牙,风一吹,满树都晃着金星星。空气里全是甜丝丝的香,浓得化不开,远远走过来就能闻见。摘梨的日子到了,坡上坡下全是人,竹篓往肩上一扛,梯子往树边一架,就开始忙活。梨儿要小心摘,碰重了容易坏,可手快的庄稼人还是能一天摘上百斤。竹篓装满了,就用麻绳勒住,往肩上一搭,一步一步往山下挪。竹篓蹭着山路,吱呀吱呀响,汗珠子从古铜色的脸上砸进衣领,可人人都笑着,嘴咧得老大。等所有梨都收进筐,坡路边堆起了座座金山,在太阳底下亮得刺眼,连路过的云都跟着沾了甜气。


摘完梨,树就歇下来了。叶子慢慢黄,风一吹,扑簌簌落,枝桠又露出来了,瘦巴巴的,倒像是谁把绿毯子抽走了。冬天来得急,头场雪下过,满树就只剩光溜溜的枝桠,裹着雪,静悄悄的。我踩着新雪往坡上走,脚下枯枝“咔嚓”响,惊得雪粒子簌簌往下掉。梨树站在雪地里,枝桠上结着冰碴,像是谁给它们戴了水晶项链。有回遇见个老果农,蹲在树下抽烟,火光照着他脸上的皱纹:“那年大冻,雪把树埋到脖子根,我们都以为没救了。谁知道第二年春,土一化,树根底下冒新芽,绿得跟染过似的。”他掐灭烟头,又说:“梨树这东西,不怕冷,就会等——等春风,等雨,等该结的果。”


我站在雪地里,看树影在地上摇晃,雪片落进脖子里,凉丝丝的。冬天的梨树看着没了生气,可我知道,它们的根正往泥土深处钻,把养分一点点攒起来。那些藏在树心里的力量,不是要争什么,是要等——等到来年春风一吹,把攒了一冬的甜,全酿成枝头的果。

树是这样,人也是这样。在麦地湾这片地上,梨树和人一样,都把根扎在泥里,守着一方土,等一轮春。等到来年花开,等到来年果熟,等到来年的甜,漫山遍野,漫进每一户飘着炊烟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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