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十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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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镇里倾城雪·上

所有回不去的良辰美景,都是举世无双的好时光。

——题记


我对清河镇的全部记忆停留在了十五岁之前。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我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清河镇的莫愁湖以及湖对岸的梅园,还有梅园里那个红衣白发的女人。

在那五年里,梅园是我唯一想去的地方。我常常会撑着自家的油纸伞,慢悠悠地走到莫愁湖边,看着湖对岸的梅园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穿着一身红衣,自顾自地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一曲《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她唱得如痴如醉,眼波顾盼流转,身段摇曳生姿,莲步款款轻如洛神。我听得如坠入云里雾里,以我那时的年岁,又怎能晓得这段唱词所蕴含的悲凉。有时,她会抱着琵琶边弹边舞,她的舞姿美极了。琵琶的旋律由远及近,像是孤苦的泣诉,又像是柔婉的低语。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一身红衣,满头白发。年轻时候的她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她是谁?镇上很多人都不愿意提起,每每有好奇的外乡人经过梅园时问起,镇上的人都会摇摇头,然后长叹一声。可不知道为何,我对她总是充满了好奇,只有站在莫愁湖边,听着她的昆曲,我的心才能慢慢地安静下来。

有时,我也会跟着她的音调哼上几句,但我总也唱不出她的那种韵味。起初,我娘死活不让我去听她唱曲,娘让我离她远远的。我总是趁着娘去油纸伞工场后才偷偷地去,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然后再赶在娘回家给我做饭前回去。

好多年了,梅园里居然看不到一朵梅花,种下这片梅树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日日陪着这些梅树的只有她,而那些梅树,也在一日日清瘦、枯萎,直到一棵连着一棵倒下、消失。

等我醒来后,我试着将自己重新放回过去的时光里,我甚至有些焦急,来不及去修复曾经停滞的记忆,更来不及去找回缺失的那一部分。

我好不容易醒来。一醒来便看到莫愁湖边的枯树上挂满了白雪,还有那片梅园里,枯得不成样的梅树在寒风里摇摆。可是,当我醒来之后,再也看不到弹着琵琶会唱曲的女人了。

她去了哪里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我问娘,娘摇摇头,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让人害怕的光。

娘没有给我答案。

醒来之后,我才知道,我家的油纸伞生意败落了。我爹不知道去了哪里,娘的右眼瞎了,原来的傅家大院被大伯占有,我和娘只能栖身在一间破旧的瓦房里。

娘,娘,我要赚钱给你治眼睛。

而娘却说,春喜啊,清河镇梅园里的梅花有多少年没开了,咱这清河镇啊,人都走光了!

娘,我爹呢?娘,我要去把爹找回来。我抬头,正好看到娘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娘不美了,她的眼睛不知在哪一年瞎了一只。在我迷糊的时候,我对她很不好,我时常顶撞她,用手抓她的脸,甚至把吃了一半的汤面往她身上泼。

娘苍老的速度令我害怕,可她毕竟曾是这清河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当年我爹在莫愁湖边把我娘领回家娶了她,我爹对娘的那份怜香惜玉之情,许是因为我娘身上有着一种令他着迷的美。

我醒了,不再混沌,我要努力地拼凑起这个家的过去,我还要努力地将十五岁之前发生的那些事一点一点地找回。

可我爹呢?娘,爹上哪儿去了?娘只是木然地看着我,不说话。

清河镇宁静古朴又秀逸,那是一处能让你清晰地感受到时间与空间交错的江南水乡。一条莫愁湖从南至北静静地流淌。莫愁湖两岸,古木参天,一条青石板路蜿蜒出古镇的万千风情。

我爹姓傅,镇上的人都叫他三爷,我家在清河镇莫愁湖边的那条烟波弄里,只要走几步就能走到莫愁湖,再走几步,就能走到梅园。

我家祖上世世代代做的是油纸伞的营生,也是这镇上油纸伞做得最好的一家。爹说,我家的油纸伞曾送进过清朝皇宫,给皇帝的妃子们用。爹很聪明,他从小就跟在爷爷身边学做油纸伞,一直到爷爷去世,他才接下了家业。那一年我十二岁,爹做梦都想要个儿子,而娘却因身子单薄,在连续两次流产之后,再也没法为傅家传宗接代了!

我记得那时爹老说,春喜啊,可惜了你是个丫头,咱傅家的手艺,怕是要在我手里断送了啊!

娘听了爹的话,也时常叹气。那会,我那善良的娘总以为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能为我爹生个儿子。娘为了能让傅家的手艺传下去,忍下委屈主动提出要给爹续一房。娘还说,要是嫁进来的女人能给傅家生个儿子,她甘愿让出大少奶奶的名分。一时间,傅家祖辈的一些老人都夸赞我娘贤德淑惠识大体,却不知我娘心里的苦。

娘开始给爹到处张罗女人,娘为爹说了好多个样貌俊俏的女人,而我爹却一个都看不上。有一阵子,爹很少来看我娘,有时连着大半月不进娘的屋,爹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烦我娘,爹总觉得娘唠叨,而娘越来越憔悴。我不知道爹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总是隐隐感觉到,我爹变了。

有一天,我去厨房找吃的,刚好听到两个仆人在一起嚼舌根子:

傅家怕是马上要有姨太太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听说,老爷可挑人了,一般的女人怕是瞧不上。

老爷有好阵子不上太太房里了!哎哟喂,听说是太太在给老爷张罗二房的事。

你还别说,太太可真贤惠!

什么贤惠啊,不是不能生儿子吗?那不是没办法嘛!

哪个女人愿意将自己的男人让给别的女人啊!

傅家家大业大,总不能没儿子吧,那样,傅家的老祖宗怕也不能答应!

我被气坏了,不知道哪来的冲劲与力气,抓起墙边的一把扫帚,就朝那两个人挥去,叫你们说我娘,让你们说我爹……手一挥,那把扫帚从我的手里飞了出去,不想最后没有打到那两个下人,却落在了我爹的身上。

我撒腿想逃,被爹一声“站住”,便再也不敢挪动步子了。

春喜,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姑娘家,出手怎么这么重呢?瞧瞧你的样子,哪来一点傅家大小姐的样子!

爹,她们说我娘,对了,她们还说你!

说你娘什么?又能说我什么?

说……说你要娶别的女人了!哇……我蹲在那里,扯开嗓门大哭起来。我感到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把我拥在怀中。那是我爹!我还在不停地抽泣着,故意装出一脸的委屈与无辜,其实内心真是说不出的得意,从小到大,我虽然不是个男孩,但爹却很疼我。

爹,不许你不要我娘!爹,你答应我,不要娶别的女人!爹……我老对着爹哭,总想着不能让我娘受委屈,更不能让别的女人抢了爹。后来,不知道是娘的善良感动了我爹,还是我的哭声软化了爹的心,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爹没有再娶别的女人。

春喜,是谁说爹不要你娘了啊!爹疼你娘,也疼春喜。爹说,我长得和娘年轻时一样俊。我一会儿用手去摸爹的胡子,一会又用搂着他的脖子,说,爹,爹,你给春喜说说娘,好不好,爹?

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清河镇傅家大院里,我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听他讲他和娘的故事。我娘叫柳眉心,那个男人叫傅英琦,镇上的人都叫他傅三爷,他是我爹。

要不是在那个下雪天,娘在莫愁湖边遇上了我爹,娘怕是会死在雪地里。娘十六岁的那年,北方老家闹起了饥荒。她随着爹娘一路逃荒到清河镇,姥姥姥爷都死在了路上,而娘又在半路又染上了风寒,没钱吃饭更别说治病了。娘就这么病着,身上只裹了一件破旧的单衣,最后晕倒在了莫愁湖边。奄奄一息时,她遇到了傅家三少爷。

那年冬天,久不下雪的清河镇下起了一场大雪。清河镇的冬天,美得毫无防备,莫愁湖边的梅花开得好看极了。爹约了三五好友去梅园踏雪赏梅,没走几步,爹便被绊倒在雪地里,那年的爹才十九岁,他拍去衣衫上的雪,回过身去,用双手拨开层层白雪,先是看到了娘一头乌黑散乱的发,随后看到了娘那张几近苍白的脸,爹大声惊呼起来。

爹看到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娘,便生了怜悯之心。他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裹住了娘冻僵了的身子,然后一把抱起娘,快步朝烟波弄里的傅家走去。爹忘了不远处梅园里的满树红梅正在等着他,忘了他与朋友之间的相约,他心心念念想着的是,一定要救活我娘。

娘在傅家温暖的大床上一睡就是三天,傅家请来的郎中开出的药方,并没能使我娘醒过来。娘不停地咳嗽,身子从冰冷变为滚烫,到了第三天的深夜,娘竟然烧得说起了胡话。爹说,那会他实在是没辙了,再烧下去,我娘怕是就没命了,爹只能用自己的身子去降娘的体温。爹脱去棉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仰天躺在雪地里,然后再回到屋里抱着娘滚烫的身子给娘降温。一朵朵雪落在他年轻的身体上,雪花也变得轻盈温柔起来,因为这些白色的精灵读到了爹眼中的爱意。

这个办法果真起到了效用,第二天早上,娘的烧算是退了,人也醒了,可爹却病了。那时,娘还不知道这是清河镇有名的傅家,更不知道是傅家三少爷救了她的命,等娘醒来之后,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竟没有一点的害怕。

当年的傅家,没有一个人敢对娘说是三少爷救了她的命,那是因为爹对家里上上下下的仆人下了令,不准对娘透露半点细节。娘一直以为爹是傅家的长工,为了报答爹的救命之恩,娘的身体稍微有点好转便为爹端水送药。娘是北方女子,却有着南方女子的柔弱与娇美,而那种美,是最能让我爹那样的男人动心的。爹的病反反复复一个月,娘细致入微地照顾着爹,这样一来二去,爹和娘之间便有了感情。等爹的病好了,他与娘已是难舍难分。

那天,爹对娘说,眉心,我要娶你。他牵着娘的手,把娘带到了祖父祖母面前。那时,娘才知道原来救她的是傅家的三少爷。娘没有念过什么书,却知道自家与傅家的门第悬殊。这清河镇上多少大户人家的小姐想要嫁进傅家,而傅家三少奶奶的名分又怎么会属于自己的呢?

果然,当爹牵着娘的手出现在祖父祖母面前时,祖母阴沉着脸,只说了一句话:让她去你的房里做使唤丫头吧。祖父说,齐家大小姐的八字明儿送来,我跟齐老爷说好了,只要八字相合,便给你们择一个好日子成亲。我看这丫头也灵巧,正好让她帮衬着陈妈一起为你打点。

也不知道是我娘的命好,还是齐家大小姐的命薄,就在成亲的前三天,齐家的下人来傅家报丧,说是齐家大小姐暴病身亡。几天之后,齐家退回了傅家给的礼金,这门亲事就算夭折了。爹和齐家大小姐从没见过,自然是谈不上什么感情。大半年之后,爹终于说服了祖父祖母,娶了我娘。

娘从使唤丫头成了傅家三少奶奶。成亲的那天,娘撑着傅家红艳艳的油纸伞,穿着红衣红裤红鞋,乌黑的鬓发前戴着一朵大红的花,沿着清河镇的莫愁湖,被乡亲们一路簇拥着进了傅家大门。一年之后,我出生了,娘虽然没能给爹生个儿子,却给傅家带来了好运。

我娘聪明,手也巧,什么都能一学就会。娘嫁到傅家之后,不愿意过那种养尊处优的日子,便帮爹在自家的油纸伞工场里做事。傅家的油纸伞生意越来越好了,不管是镇上的女人还是镇外的女人,都喜欢在晴天或者雨天,撑起一把傅家的油纸伞在小镇那平滑光亮的青石板路上走一走,就连嫁到清河镇上的新娘子,只要踏上清河镇的青石板路就得下轿,撑一把红艳艳的油纸伞入夫家的门。

清河镇的莫愁湖水色清幽,镇上的老人说,谁若是遇上了难事烦心事,就去舀上一壶莫愁湖的水仰头喝下,那湖水便可如酒一般解你千愁。

这话谁信呢?镇上的年轻人都不信,可那些老人还是信的。所以有一年,娘看着我神志不清的样子,就真的去舀了一大杯莫愁湖的水,按住我的头死命地灌我。我反抗,但还是咽下了几口水。那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害得我连着好几天不想吃东西,一直想吐,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我烦躁不安地甩开了娘的手,还抓破了娘的脸,最后光着脚丫子跑到了莫愁湖边。

是一首琵琶曲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那曲子是从莫愁湖对岸飘过来的。莫愁湖对岸的那片梅园,娘不让我去。怎么说呢,我对那个红衣白发女人有点小小的害怕。可是那次,我居然神差鬼使地循着她的曲音去了那片梅园。我在梅园里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穿了一件月牙白的长衫,脖子上围着烟灰色围巾,他站在那里,看着对面正弹着琵琶的女人。

我在竭力去找寻十五岁之前的那段记忆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一段画面,我感觉是在哪里见过他,可又想不起来。突然,一阵爆裂般的疼痛袭向我,这一次的找寻被迫中断。

春喜啊,帮娘把这些油纸伞拿到集市上去卖了吧,快过年了,好换些钱买米买面。那是娘在叫我。这阵子,娘的脸上多了些笑容。那是因为她的春喜醒了。娘做了好多把油纸伞,各种花色图案都有。我给娘熬了粥,将中午没舍得吃的大半个油饼放在桌上,那便是娘的晚餐了,而我只能忍着饥饿,去集市兜售油纸伞。

清河镇的集市在青石街上。到了晚上,家家门口都挂起了红灯笼,将这条街照得亮堂堂的,很是热闹。风很大,雪花飞舞在半空,一盏盏灯笼在风中来回摆动,我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二十把油纸伞,艰难地走着。心里想着要是能把这些伞全卖掉,那该有多好啊!我找了一处空地,在小车里取出一块木板搁上,再将油纸伞一把把放上。

卖油纸伞啰!卖油纸伞啰!清河镇傅家的油纸伞,各种花色都有,快来买!快来买!卖油纸伞啰!卖油纸伞啰……我站在冬天的冷风中,不停地叫卖着。

一阵风吹来,将好几把油纸伞吹到了地上。一个男人几乎是和我同时俯下身子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油纸伞。他的动作很是轻柔,他身材颀长,将伞一把把抱起,递到我的手里。那一瞬,我与他四目交汇,我看到他眉目清澈,透着如月光般的宁凉温润。

给,你的油纸伞,做得真好看。

谢谢。我从他手中接过油纸伞,而他却朝着我笑。后来,我才知道,是初遇时他的微笑把我和他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你好,我是东方辰逸。他起身,向我告辞。我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

东方辰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是在三天之后的夜市上,我正在街边收拾没有卖完的油纸伞。他的手触摸着放在小车上的油纸伞问,姑娘,这可是清河镇傅家的油纸伞?

是的。这是我娘亲手做的。

那么,你就是傅家的大小姐?你娘是傅家三少奶奶柳眉心?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

哈哈,这清河镇谁人不知当年傅家的油纸伞,又有谁不知傅家的三少奶奶柳眉心?请给我四种花色的油纸伞。

我从剩下的那些油纸伞中选了四把递给他,他拿起伞,渐渐地消失在青石街的尽头。

娘病了好久,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漫漫长夜里,总是能听到她在不停地咳嗽。我给娘端来一杯热水润口,却发现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娘手里那块雪白的手绢上有了一大片殷红的血,随后,娘晕倒在床上。

娘——娘——我慌了,赶紧将娘扶起,使劲叫唤。可不管我怎么叫,娘还是没有醒过来。我好怕娘就会这样离开我,便拿来一条毯子裹住娘的身子,背起娘去镇上的诊所里看病。

清河镇的冬天从来没有像那个冬夜一样冷得彻骨,那种冷,足以让人在瞬间绝望。青石街上,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不见灯笼的红,不见月光的白,不闻亲切的乡音,唯有一朵朵雪花,从漆黑的夜空缓缓飘落下来,还有风,冷冷的风吹向我,令我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春喜,春喜……我听见娘在叫我。

娘,快到了,再走几分钟就到了。娘,你再忍忍啊娘!

春喜,放娘下来,娘的声音好轻好弱。

我只好把娘轻轻地放下来,我把娘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再用毛毯裹住娘瘦小的身子,最后用自己的手环抱住娘,这样娘就会暖和好多,我也会暖和一些。

春喜,我的孩子,娘快不行了。娘……娘不后悔,娘不放心的是你,娘没给你找一个好婆家,娘死了,我的春喜怎么活啊?

不,不……娘,你不会死的,娘……我突然害怕起来,连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

春喜,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娘不怕死……娘用她那双不再细滑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娘的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娘抱着我的情景,那时候,爹和娘是那么相亲相爱,好得就像一个人。可是,过去再也回不去了,那些静好的时光永远停留在过去。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爹,告诉他,请他不要恨我。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全部的事情,你不要恨娘。娘罪孽深重,娘去赎罪了……娘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落在冰冷的地上。

春喜,娘去赎罪了……春喜,娘去赎罪了……春喜,娘去赎罪了……

青石街上空,久久地回荡着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娘死了,死在那个冰冷的冬夜。那一年的除夕,清河镇上升起了五彩的烟花。莫愁湖边的那一间破旧的瓦房里,停放着娘的尸身。

第二天,便是民国三十一年的正月初一了。清河镇上家家户户忙着过年,而我却像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去大伯二伯家报丧乞讨,声泪俱下地说着:大伯,我娘死了,春喜求求您,给我几个钱,让我把娘给葬了吧。二伯,我娘死了,春喜求求您,给我几个钱,让我把娘给葬了吧。

没想到大伯和二伯都躲在家里,像避瘟神一样避开我,不愿意见我。最后,我只能擦干眼泪,跪在青石街上卖身葬母。我已心如死灰,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只要谁出钱帮我葬了我娘,我就给他做妾为奴。

清河镇的乡亲,一个个地从我身前经过,除了赐我一点同情、一声长叹,却无法容纳我的苍白与哀伤。暮色渐近,天边夕阳如血,一抹残云令清河镇的深冬透出无尽的凄美。我跪在那里,像一尊雕像,眼中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到了最后,赐我娘一口棺木的竟是那个只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的东方辰逸。

他着一件月牙白的长袍,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见到他时,我一阵眩晕,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头痛。他上前,伸出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我倒在他的怀里,这是我第二次与他的眼神触碰。

他的目光阴森,语气冰冷,问:你娘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

带我去看看你娘。

我起身,带着他沿着青石街向莫愁湖边走去,很快就走到了我家。娘的尸身上覆盖着一条白色的麻布,他走了过去,没有太多的靠近,看了一眼之后,拿出一沓钱说,去把你娘葬了吧。

等一下……他转身要走,被我叫住。

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三天后,你就可以来带我走。

他连头也没有回,径直朝门外走去。门外,冷风骤起,吹起他的长衫,他的围巾被风吹落在地上。跑过去捡起,叫他,他依然没有回头。

他的围巾是烟灰色的,质地很是柔软,握在手里,能感受到它的温暖。我用他给的钱葬了我娘。娘的坟孤单地立在后山深处,我跪在娘的坟前,默念着木牌上的娘的名字,看着黄昏如晚汐一般淹没了虫儿的鸣叫声,看着天上的乌云一团一团地向南滚去,看着这片土地上呈现出的萧条景象,满是荒凉。

三天之后,我在莫愁湖边的瓦房里等他。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衣物,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除了那些油纸伞,真的找不出任何可以带走的东西了。我用剩下的钱,去集市上买了一些食材,一瓶酒,做了几样小菜,等着他来,然后随他去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天将黑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我知道,一定是他来了。这些年,这间破旧的瓦房从来不会有人光顾。我和娘已经习惯了这种孤清与冷寂。娘死后,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常常睁着眼睛到天明。

果然是他,他依旧穿着那件月牙白的长衫,只是他的一只手捂住另一只上臂,我看到他的手上沾满了血,衣服上更是血迹斑斑。

你,你这是怎么了?

快,把门关上,找一个地方让我躲起来,赶快!

这间屋子里,哪里有地方可以藏得下一个大男人啊!我听到隐隐约约的狗叫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令人惊恐的枪声。

东方辰逸,你随我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伸手去解他的衣领,为他脱去那件沾满了血迹的长衫,藏在被褥里。然后又解开自己衣襟上的纽扣,拨乱头发,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解以及抗拒,你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

不干什么,反正你替我葬了我娘,我就是你的人了!

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傅春喜,万一有人问你。说完,我将自己放在他的怀里,并用身体挡住他那只受伤的胳膊。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服从了我的安排。

几分钟后,房门被踹开,一群男人,带着枪冲进了我的屋子,我赶紧抱住他的身子。那会,我和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刚从床上起来的小夫妻,那些搜捕的人自然没有怀疑我们,只是发出几声浪笑,走了。

我开始为他包扎伤口,血渐渐止住了。我和他相视而笑,他的笑容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时,我的心里有些许的颤动。

我问他,疼吗?他说,不疼。

我将他扶到床上休息,然后去院子的天井边清洗他那件带血的长衫,并在炉子上烘干。天快亮时,他从屋子里走出来,说,春喜姑娘,谢谢你救了我,你真勇敢。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我得走了。

不,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带我走!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衫,东方辰逸,你带我走,带我走!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他终究还是没有带我走,我将上次他忘了带走的围巾围在他的颈上。

春喜,我很快会回来看你!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到消失在一片薄雾中。

清河镇里倾城雪·中

我多想拥抱你,可惜时光之里山南水北,可惜你我中间人来人往。

——题记


冬天过后,便是春天了。清河镇的春天是极美的,而我的记忆中却只有清河镇的冬天。

这是我苏醒后迎来的第一个春天,莫愁湖边的梨树上开满了白色的梨花,若是有风吹过,便会将树上的梨花吹落。入夜之后,月光洁白,梨花满地,在我眼中,这便是清河镇最美的景致了。

我常沿着莫愁湖边散步,偶尔会把目光投向湖对岸的那片梅园,一看到不见梅花盛开的园子,我就会想起那年我见过的那位红衣白发的女人。我从没有想过,我还能见到她。这个对我来说像谜一般的女人,竟然死在了清河镇最美的季节里。

那是一个春阳极好的午后,我在青石街上卖油纸伞,听到有人在叫嚷:梅园里那个白发疯女人死了!

我随着人群一路走到一条叫做“青果巷”的小巷里。那是一条长长的巷子,一堵堵的灰墙,一扇扇的木门,夹在两堵墙之间。那些木门大多关着,门上的油漆脱落了,一片暗淡。青果巷在莫愁湖最尽头,邻近梅园,那里的住户极少,尽是些废弃的古旧的老房子。

“吱呀”一声,我推开青果巷55号的木门,看到院子里种植着三两株梅树,树上的梅花开着,零星而细碎。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在哪年哪月到过这里,却总也想不起来了。

辰逸,你阿姐去了,你该高兴啊!那么多年了,她过得太苦了!

辰逸啊,让你苦命的阿姐入土为安吧!镇上几位热心的大婶纷纷劝说着那位跪倒在地上的男子。

辰逸?东方辰逸?是他回来了吗?

原来,这么多年,那个在梅园唱曲弹琵琶的女人一直住在这里。原来,她是东方辰逸的阿姐。

辰逸,你回来了?我是春喜!辰逸,请节哀!我跑去他的身边喊他,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安慰。

他猛地转头,用近乎冷寒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哪里是在看着一位曾经与他有过交集的女子,明明是在看一个仇人!我有点畏惧他的眼神,我试着伸出手去扶他,却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倒在冰冷的地上。

你滚,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想见到你,你滚,滚啊!他歇斯底里地喊着,那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如利剑扎在我的心头。在场的乡亲们议论纷纷,随后人群散去,偌大个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想我们之间的恩怨应该在今天做个了断。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早就恨我到极致。

辰逸,我不懂,我们之间只有恩,哪来的怨?我原以为,我们的相遇,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最深的恩典。

傅春喜,你居然可以说得如此风轻云淡,难道你忘了,五年前发生在这个院子里的事?

我不记得了,也想不起来了,因为我整整失忆了五年,现在的我只有一部分记忆,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好,那就让我来给你说一段故事吧,一个真实的、不堪回首的故事。

我就是这么跌入五年之前那段黑色的时光的,确切地说,是他近乎无情地推着我步入那个梦境里。那个梦里,是黑压压的一片,如乌云在头顶上飘过。黑色的风,黑色的发,黑色的屋子,就连心上的那份沉重也是黑色。

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女人叫做“东方瑾瑜”,她是我的阿姐,今天早上,她死了。十年前,我们的父母在老家被奸人陷害丢了性命,刚满二十岁的姐姐只能带着我从河北老家来到清河镇投靠舅舅。可是,舅母容不下我们,表哥又看上了姐姐,企图占有她。舅舅无能懦弱,对舅母唯命是从,但好在舅舅还算有点良心,他看在与我母亲的情分上,将自己在清河镇青果巷的这处小宅子清理出来,作为我们姐弟俩的栖身之处,还经常给我们带来一些米面与碎钱。阿姐在后院的地里种了些蔬菜,又经常做些绣品去集市上卖,这样,我们姐弟俩还能勉强度日。

阿姐在老家时,曾是戏班子的当家花旦,也懂一些乐器,尤爱琵琶。她看到巷子后边的梅园,甚是喜爱,便常在劳作之后,去梅园唱曲弹琵琶。一日,她在梅园里认识了园子的主人——傅家三少爷傅英琦。

什么?傅英琦?他是我爹啊!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便脱口而出,倒是他还在继续说着那段我至今都想不起来的往事。

你爹那时已经有你娘和你了。可是他还是对我阿姐动了心思有了私情。而我阿姐却是不知,只知道你爹是清河镇上傅家的三少爷,你爹也从未流露过你娘和你的事。很快,阿姐和他便双双坠入爱河。那片梅园,成了他们私定终身的地方,而青果巷55号也成了你爹在清河镇的另一个家。

阿姐有了你爹,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至少是不用再愁吃愁穿了。你爹不让阿姐再去集市卖绣品,而是让阿姐在家里为傅家的油纸伞工场绣描图绣花。阿姐的手巧,最擅长的便是绣各种各样的蝴蝶与梅花,她绣的花案也是铺子里卖得最好的几款。

你爹不常来,一来便会带着阿姐去梅园游玩。阿姐唱曲,弹琵琶,而他则在一边看着。每年的冬末春初,梅园的梅花就会盛开,阿姐会穿着一身红衣,在雪中唱曲起舞。有一阵子,你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经常看到他们在房间里温存缠绵。一年之后,阿姐怀孕了。

你说谎,我爹不是那样的男人!我爹跟我说过,他只爱我娘,我爹只有我娘一个女人!我冲着他喊。

你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他辜负了你娘,欺骗了我姐。他的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让我害怕的冷寒的光。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阿姐和你爹的私情终于被你娘知道了。你娘真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她假装贤淑,一边以我阿姐曾是个戏子为由,逼着你爹断了和我阿姐的情,一边四处为你爹张罗配得上傅家的女子,你爹自然是不愿意的,而我那又傻又可怜的阿姐,到了那时才知道,原来你爹早已娶妻生子。

你娘偷偷跟踪你爹,找到了青果巷55号。到后来,她也带着你来,那时的你也就是十来岁的模样,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和你曾经在这间院子里玩耍。他手指着庭院一角的秋千,目光如此温润。他说,春喜你看,当年,你曾坐在那个秋千上,我在背后推着你,你叫我辰逸哥哥。那时的我们,就是两个不懂尘世深浅的孩子,在属于我们的阳光下独自欢喜,远离大人们恩怨交织的世界。

辰逸哥哥,我轻声唤他。原来,他曾到过我的世界;原来,我们在年少时就相识;原来,我的记忆里曾有过他的身影;原来,我对他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有依据的。

你娘时常带些滋补的药材来看我阿姐,她们经常坐在梅树下闲聊,又或者去梅园里散步。阿姐对你娘给她的那份怜惜很是感动,便将你娘当作亲姐姐来看待。两人话语投机。你娘说,待我阿姐产下孩儿,便让我爹用八人花轿来迎娶我姐。数月之后,阿姐在青果巷55号艰难产下一男婴,你爹为他取名为“傅春全”。

傅春全,是我弟弟吗?是我爹和你姐生的小孩?

是的。

他现在在哪儿?

他们现在都在一起了,和你娘,还有我阿姐……

你是说,他们死了?

是的,傅春喜,害死他们的是你娘——傅家三少奶奶柳眉心。

不——不!你说谎,我娘那么善良,那么美好……她怎么会,怎么会害死你姐和她的孩子。我不信,不信……

我的声音颤抖着,人摇晃着,一阵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我缓缓地倒在地上。我发现自己的身子好轻,像一片羽毛,在这个尘世无处可依;我感觉自己快死了,我听到我娘在叫我——

春喜,不要恨娘,娘罪孽深重,娘去赎罪了……

当我醒来时,我在东方辰逸的怀里。他抱着我,目光呆滞。外面,晨光耀眼。天分明亮了,只是那日光有些微凉。

辰逸哥哥,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春喜,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想起来所有,但我不愿意等那么久。所以请你告诉我。

在他把我带入那段记忆中去时,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去迎接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事实上,辰逸的叙述还是让我掉进了万丈深渊。

我终于晓得自己为何会在那一年突然失忆,因为我和辰逸一起目睹了那一幕惨剧的发生与结束。不同的是,此后的五年里,我失去了记忆。而东方辰逸,他愤然离去,找到了新的生活。

当瑾瑜生下春全之后,娘就再也容不下她了。在爹面前,娘对瑾瑜是极好的,也表现得极为大度。如此,在爹的心里,自然是存下了对娘的一份愧疚之心。而爹却不知,娘在他不在时,是如何苛待瑾瑜的。春全刚出生,娘便要带走他,瑾瑜自然是不愿意的,她跪在娘的面前苦苦相求,放自己和孩子一条活路。

那日,娘像疯了一般地要把春全带走。那时,瑾瑜还在月子中,顾不上自己产后体虚,下床要去抢回娘手中的孩儿。两个女人在撕打中,娘突然将手中的春全摔了出去,瑾瑜卧房雪白的墙壁上瞬间绽开了一朵朵血红的花,才刚刚来到这个世间不到三天的春全就这样被我娘活活地摔死了。

那个时候,我和辰逸正在院子里玩着,听到吵闹声跑进屋子目睹了这一幕。随后,爹也来了,爹用颤抖的手抱起血肉模糊的春全,嚎啕大哭。而瑾瑜,跌倒在地上,艰难地向我爹和春全爬去,突然,她发出阵阵狂笑……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冬天,清河镇上空布满了忧伤的云朵,莫愁湖边的梅园里的梅花日渐枯萎。我爹失踪了。清河镇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傅家的油纸伞生意此后一落千丈。

东方瑾瑜疯了。她满头的青丝在一个晚上全成了白发。青果巷55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幸福与宁静。此后,莫愁湖对岸的梅园里多了一个红衣白发的女人,整日里疯疯癫癫,咿咿呀呀地唱着《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她唱得如痴如醉,眼波顾盼流转,身段摇曳生姿,莲步款款轻如洛神。

东方辰逸离开了清河镇,而我却失忆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不认得娘,不认得清河镇,此后长长的五年里,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整整五年。

我娘柳眉心活在忏悔和煎熬中,她的右眼瞎了,她失去了丈夫,整日里面对着失去记忆的我,度日如年,一直到病死在飘着雪花的冬天。

东方瑾瑜出殡那天,清河镇梅园里的梅花齐刷刷地开了,像是在为这个可怜的女人送行。东方辰逸终于不再拒绝我去送瑾瑜最后一程。那一路,风雨潇潇,无尽的悲凉像是要将我们吞噬。他神形憔悴,仰头喊着,阿姐,你上路吧,到了天上,你不要怕,爹和娘会来接你!阿姐,你好走啊!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清河镇上开始变得人心惶惶起来。人们纷纷传言,怕是又要打仗了。此时的清河镇已是混乱一片了,往昔热闹的集市也变得萧条,大家开始往外逃命。我无处可去,只能守在我那间破旧的瓦房里,剪一些窗花,冷冷地看着外面的纷乱与动荡。

一日深夜,辰逸来找我,春喜,我租了一条船,两个时辰之后会在莫愁湖边候着,那个时辰走最安全。春喜,你跟我走吧,这清河镇不能再待了。

我看着他,硬生生地挤出一句话:不,我要在这里等我爹。

春喜,你必须跟我走!你是我的人,你必须跟我走!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底的哀凉竟然多过欢喜。他对我的恨正在一点点地减少,我知道,此一别,再相见恐怕便是天上人间了。遇见他,是我的幸还是不幸呢?不管如何,我傅家都是亏欠了他的,我爹辜负了他姐姐,我娘亲手害死了春全,逼疯了他姐,逼走了我爹。留我一人在这个世界,难道就是为了替我爹我娘赎罪的吗?

春喜,能找回你,我发现老天爷还是厚待我的,我们都不该活在过去里。春喜……他唤着我的名字,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我听到他温实的呼吸声,心里突然有了那种天长地久的恍惚。

可是,要如何,才能久远?他原是恨我的,因为我娘对他姐做的一切,他真的能放下过去,带我走吗?我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突然,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温情。

辰逸哥哥,我长得美吗?

美。

我想把我自己给你。

不,春喜,你胡说什么?春喜,我不能,你也不能……不是现在。他有点语无伦次。

就是现在,这个世界太乱了,我们无处可逃,哪里还知道会不会有未来。

辰逸哥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老天爷安排我们五年后再次相遇,就是为了要让我们在一起,就算是不能在一起,我也是你的!辰逸哥哥,你要了我吧……

我喃喃地说着,开始解开衣襟的扣子,就像他受伤的那一夜,我也是这般解去扣子,看着他面色潮红一片。

当我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层一层地褪去,只剩下一件红色肚兜时,我如雪的肌肤便暴露在他的眼前,他转过身去,身子僵直在那里。我晓得他的慌乱、他的挣扎、他的不知所措,我看到一轮惨白的月光从屋顶的天窗投射在他的身上,他的背影如此熟悉,那年在梅园里见到的身穿月牙白长衫的男儿便是他了。

那一刻,我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地复活,我想起娘第一次带我去青果巷55号时,我和他并肩坐在梅树下仰头望着蓝天的情景,想起他推着坐在秋千上的我,那时的我们多么的快乐,不知大人们的恩怨情仇,不顾世间的种种悲喜。

辰逸哥哥,我又唤他。

我从后面抱住他略略颤抖的身子,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而后,他转身,白皙的面颊被烧得绯红,他的眼眸里泛着幽深的光。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他的眉目低垂,他的脸渐渐靠近我,一股子温热的气息让我酥软,他的唇在我的脸上来回摩擦,最后落在了我的唇上。我们相互索求着,就像一对经过了生离死别之后再次相见的情侣。他抱起我,将我放在了床上,然后,我为他褪去衣服,他进入我的身体。那一夜,我们倾尽全力,交付了彼此。那一夜,我与他选择了将仇恨抛却,我终于成了他的女人。

我把自己的身子给了辰逸,但我终究还是没有跟他走。即便是他不说,我也晓得他的身上还背负着更大的重任,我又怎能牵绊住他迈向光明的脚步,我又怎能成了他前行路上的拖累?

我去送他,将自己亲手剪的一枚红色小像放在他的手里。临别时分,他站在船头,月牙白的长衫猎猎飞扬,湖面上有些许灯光辉映在他的身上,更多了几丝悲凉。他向我挥手,好好活着,春喜!

我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着:辰逸,此去山高路远,愿你我各自珍重,希望今生,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天。

清河镇里倾城雪·下

倾尽所有的温柔只对一个人。可时光还未走远,诗还未写完,那个人便已淡出了你的世界。

——题记


辰逸离开之后的第七个早晨,一架飞机出现在清河镇的上空。清河镇的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飞机,感觉新奇无比。那时,谁都不知道会有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到这个古朴的江南水乡。镇上的孩子们开心极了,他们捂着耳朵,追着飞机一路奔跑。飞机在清河镇上空绕了一圈之后,“轰”的一声,投下一枚枚炸弹,清河镇的安宁日子就这么被炸碎了。一时间,人们都不敢在屋里待着,纷纷涌至青石街,生怕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个炸弹从天而降,把屋子炸出一个大洞,把自己炸成了碎片。

青石街上变得杂乱不堪。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傅家大院被炸了!傅家老爷被炸死了!这个消息在那一天的下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傅家的伙计金龙奔跑在青石街上,见到一个人就说: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傅家老爷死了。

那时,我正好抱着几把油纸伞从瓦房里跑出来,金龙见到我先是一愣,然后指着烟波弄傅家大院的方向,说,老爷没了!傅家大院被炸了!我看着烟波弄的方向望去,一股股浓烟正从傅家大院的上空往四处散去,这清河镇的天色一下变得暗淡。

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傅家大院,有多少年没有回去了,那里曾是我的家,我十五岁之前所有的幸福都存放在那里。可后来,等我醒来后,我爹失踪了,那个家被大伯占了,我娘也死了……我沿着青石街一路走到烟波弄,推开傅家大院红色的木门,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又看到了我十岁那年,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情景。

爹啊!你死得好惨啊!老爷啊!爹啊!一阵阵哭声让我从这场短暂的温暖的梦中惊醒。傅家大院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成一团,傅家老爷的肉身被那个炸弹炸得四分五裂。三天之后,便是出殡的日子,清河镇上空少有的乌云密布,紧接着便是雷电暴雨。后来,听人说,傅家老爷的棺木里就放进了一身寿衣。

日本军队进驻到清河镇的那天,把镇上的人们都赶到了傅家大院。那时,我才知道,傅家大院被征用,成了日本军队的驻地。傅家二老爷也就是我的二伯,摇身一变成了清河镇的商会会长。

青石街上原本萧条的集市从那一天起更加萧条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囤积粮食,不愿意再开门做买卖。青石街上,每日晨昏时都,可以看到一群巡视的日本士兵,厚重的军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令人惊恐的“蹬蹬蹬”的声响。二伯和堂哥整天摇着旗子,拿着高音喇叭在街上叫喊,为了显示大东亚的共荣,从今天起,大家都得开门做生意啊,谁都不准偷懒,谁把生意做好了,皇军大大的有赏。

清河镇的人们在背后唾骂二伯,说他是汉奸,骂他是日本人的狗腿子。

在那个被浓雾笼罩的清晨,清河镇死一般的冷寂。那个早晨,我正在屋里剪着窗花,突然,门被砸开,一群穿着青色大褂的男人冲进了我的屋子。

“把这妞给我绑了,带走!”我听见一个男人粗重的声音,他们冲上来反绑了我的双手,堵上我的嘴,蒙上我的眼睛,推着我坐上了一艘船。我听见了船桨划动时发出的水声,我突然想起辰逸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坐船而去。我的心中满是惊恐,我开始后悔起来,那天没有和辰逸一起离开,那样就不会落在这群坏人手里。

大当家的,你要的人带到!

兄弟们,有劳了,都下去喝酒吧!我和这姑娘有话讲!

听他们一说,我确定自己是被土匪劫持了。我被带到了一个地方,却不知是什么地方。我听到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在哪年哪月听过。我还听到了男人有点慌乱的脚步,正一步步地向我靠近。那时,我突然感受到他的呼吸了,有点急促,有点熟悉,却又是那么遥远。

他先是取下了塞在我嘴里的布,然后又走到我身后,解开缠在我手上的麻绳……

是谁?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我问。

可是对方却没有回答。

这是哪里?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抓我?我又问。

春喜!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春喜!我的女儿!

他解开蒙在我眼睛上的白布,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我见到了我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找的那个男人!我想喊他“爹”,可是这个字却被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

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凄冷的冬夜,我抱着娘倒在雪地中,我想到了我那郁郁而死的娘,我想到了已经不在人间的那位可怜的女人以及惨死的春全。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他!我心里的恨吞噬了所有的欢喜,我狠狠地推开他,生生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春喜,你怎么不认得爹了?我……我是你爹啊!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没有爹!我爹早死了!我冷冷地回答。

不,孩子,爹没死!爹知道自己有罪,这些年,爹也是逼不得已才丢下你和你娘!

你还记得我娘?你知不知道,我娘死了,家也没了!我喃喃地说着。

他的手里端着一个水烟壶,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一片水域,有风,从窗外吹进来。他说,春喜,爹有罪,爹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但这几天爹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你先在寨子里住下,等爹忙完了这阵再跟你好好说。

我没有接他的话。他走近我,像是要拥抱我,可我连着往后退了几步,用冷漠的表情拒绝了他的靠近,然后看着他苍老的背影离开我的视线。

夜色越来越沉,我住在这里,爹给我准备了几样小菜,我愣是没吃一口。推开屋子的窗,我看到窗外是一片苍茫的水域,看不到边际,水面像是波澜不惊却仿若包裹着无尽的激流。

第二天,给我端来早饭的是朱婶,他的男人朱大全是这里的二当家。朱婶说,男人们一早就出去了,你爹让我陪着你在云水寨里转转。

云水寨?多好听的名字。这个寨子,四面环水。一片芦苇荡,绵延不绝;一朵朵芦苇花,仿若隐隐白雪飘远。云水寨像是远离纷乱的世外仙境,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地方竟成了土匪窝。

天色一点点暗沉,爹和他的手下们出去了一天还没回来。云水寨里除了守护的几位兄弟之外,就剩我和朱婶了。那两天里,我时常被枪炮声惊醒。一直到第三天的深夜,我正睡着,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出去一看,两个满身是血男人倒在地上。朱婶却唱起了山歌,我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我只看到她眼里有泪,直直地顺着衣衫落了下来。

后来,在那两个兄弟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原来,爹带着手下去了清河镇,偷袭了日本人驻扎的傅家大院,一把火烧了傅家库房里的粮食,杀了几个日本鬼子。在回来的路上,船身被日军的炮弹击中导致漏水,日本兵用机枪疯狂扫射,爹和他的手下共十人葬身于莫愁湖中。

我爹死了!我没有等到他回来和我讲述他的故事,我拒绝了他的拥抱,我甚至没有喊他一声“爹”!我突然痛恨起自己来,特别是当朱婶告诉我爹是条汉子,虽然是不得已当了土匪,但爹从来没有做过伤害老百姓的事,相反,总把从富人手里抢来的粮食分给穷苦的乡亲。日本人来了之后,干的也是正义的事,带着大伙对付日本人!

第二天天还没亮,云水寨的兄弟们终于在莫愁湖水域的下流找到了爹和其他几位手下的尸体。他们的脸已经被冰冷的水浸泡得变了形,大家的脸上挂满了悲痛与绝望。朱婶几次晕倒在地,抱着她男人冰冷僵硬的尸身不愿松手。我含着眼泪埋葬了爹。云水寨后山上,一面面白幡在风中飞扬,和水域边的芦苇一起发出阵阵哀鸣。

办完了爹的后事,我决定离开云水寨去找辰逸,但却被朱婶和几位兄弟拦了下来。

我说,散了吧,让兄弟各自回家去吧!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

朱婶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哪还有家、哪还有老婆孩子啊,一个个都死了!就是因为没有家了,才投奔了云水寨的。

这些男人抱着头,蹲在地上,沉默着,有一个叫宝顺的兄弟说,我爹就是被日本人的大炮给炸死的!大伙儿都是被逼得活不下去才走上这条道的。

朱婶又说,她要为她男人报仇,要杀了那帮狗日的。最终,我还是没能离开云水寨。朱婶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说,这是你爹五年来的心血,这云水寨不能一日没当家的,你就做云水寨的大当家吧!弟兄们都愿意跟着你干。

我成了云水寨大当家的,或者干脆说,成了女土匪。等到第二年秋天到来时,我已经成了这十里水域出了名的女匪,我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傅春喜了。后来,来投靠云水寨的兄弟越来越多。我跟弟兄们立了规矩:遇上当官的,富人的,能抢多少就抢多少,但不准祸害老百姓,不准掠抢女人。我从来不亲自出手,干活的都是手下的一帮兄弟们。

云水寨风景极美,平日里,遇上好天气,我就划着船穿行在芦苇荡里,悠哉游哉地看上两岸的风景,日子也过得较为闲适。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我心里还是有一些放不下的,比如东方辰逸,比如清河镇还有我那长眠在那里的可怜的娘。

好久没有去看我娘了!那年的深秋,我决定要去清河镇看看,我要去跟我娘说,我找到我爹了,我爹已经上路,去天上找她了。

朱婶问我回去看啥,我说不看啥,就是想回去看一眼,朱婶和宝顺说啥也不同意,说清河镇还是日本人的天下,去那里的水道已经被日本兵封锁,莫愁湖两岸已经架起了很多个日军的岗亭,每个岗亭上都架着机关枪,去了一定会没命。

谁也没能劝住我,宝顺带着我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偷偷地潜入清河镇,凭着这些年在云水寨炼成的水性,成功地爬上了莫愁湖的岸边。

清河镇像是没有什么变化,我在瓦房里找到了最后几把油纸伞,趁着雨急风大天还没亮时悄悄地离开。离开前,我去了后山看了我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莫愁湖还有对岸的那片梅园,在心里说了一句,再见了,清河镇。

等我回到云水寨时,薄雾散去,朱婶在寨子大门口等我,她说,昨晚抓回来一个小白脸,问我要不要看看?

我说,小白脸没一个好东西,不看了,你找人做了吧!

一个兄弟说,大当家的,那小白脸死活要见你一面,要不你看看,我们再动手!

行,那就带进来。

船舱的门帘子被慢慢地拉开,我看到了一个穿着月牙白长衫的男人。东方辰逸?难道是他?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心跳加速,整个世界仿若在这一刻坍塌。

他的手被绑在身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眼神里透着惊讶与不解。

春喜,你当真是春喜?

云水寨大当家的闺名哪能是你叫的?宝顺大吼一声,还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大当家的,我把他拉出去,做了!

放屁!给他松绑,让他进来,你们全部散了吧!

站在一边的朱婶有些着急了,说,这,这……哪能让他进你的船舱?

我挥挥手,拉着辰逸的手走进船舱,门帘子垂下后,船舱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最近这大半年里,我到处找你,我去过清河镇打听你的消息,有人说,你被土匪给抢了撕票了。也有人说,你被日本兵给打死了。但我不信,我相信你还活着。前些日子,我听人说,这云水寨有个年轻漂亮的大当家,我猜想可能是你,所以我就找来了。没想到,他们把我当成了贼把我绑了。

难道你不怕死?要不是我你还不得死!

我不怕死。春喜,你变了!

哪能不变的,这年代,被逼得无路可走了,人的性子就变了。

我与他就这么坐在船舱里一句一句地说着,后来,我听见他说,我上次没能带你走,害你吃了不少苦,春喜,这次你愿意跟我走吗?

不愿意。我语气坚硬,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我说,等明天天亮了,我划船送你出去。我给你安排了屋子,你去休息吧。

我还有话说,这次来我是有任务的,我想让你带着你的人一起攻打小鬼子!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不全是!但这是主要的!云水寨离清河镇近,哪一天日本人的炮弹投过来,云水寨就会被炸平。春喜,你跟我走,我不能再丢下你,真的不能……他突然说。

我发现自己的眼眶里有泪要滚落下来,这些年看多了世间的打打杀杀,生离死别,我已经练就了一副硬心肠,不轻易笑,也不轻易落泪,但是面对着这个男人的深情大义,我还是流下了眼泪。我答应他三天后的早上在云水寨的后山上与他会合。

船,漂在水面上,岸上的云水寨有隐约的灯光。那一晚,我和辰逸都舍不得沉沉睡去,我和他坐在船头,他将我拥在怀中,我们的头上,有星星闪烁,身边,有冷瑟的风。

天光微亮之际,我划着船把辰逸送出云水寨。那天,风有点大,我们的船在已是枯黄的芦苇荡穿行,船身在风浪中来回飘荡。我们的身体一次次地碰撞着,同时碰撞在一起的还有眼中的爱火。他猛地抱住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焦渴,春喜……春喜……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我开始回应他,我的身子紧贴着他的,我们在船舱里,在起伏的水声中,将彼此的身子与灵魂缠绕在一起。

我问他,辰逸,世界那么大,又那么乱,我们要去哪里?辰逸,哪里才是我们的容身之处?

他说,春喜,不要怕,我会带你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为了光明而奋斗。

我问他:真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可以去吗?

他说,真有,相信我,我带你去。

我问他:辰逸,我们会死吗?我突然很怕死,死了,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他说,不,春喜,我不会让你死,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他用唇堵住了我的,我的手绕着他的脖子,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

三天后,我一个人离开了云水寨。我没有说服寨子里的兄弟们,和我一起去走辰逸说的另一条光明的路。同样,朱婶和宝顺以及那些兄弟们也没能说服我继续留在云水寨。我把寨子交给了宝顺,我认定了要和辰逸在一起,不管去哪里,去做什么,我都会和他在一起,因为我是他的女人!

宝顺划着一条船把我送到后山的岸边,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云水寨,居然没有丝毫的留恋。临上岸前,宝顺一把拉住我的衣角问,大当家的,那个男人可靠吗?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啊,我看那小白脸靠不住啊,你可要想好了,千万别跟错了人了啊!

我摇摇头,踏步走上岸。我走得那么决绝。我知道,这一上岸,就意味着我将近三年的土匪生涯就此结束。宝顺划着船走了,我一个人背着一个包袱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等着辰逸来接我。

第一天,他没有来。

第二天,他没有来。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第四天,我已经憔悴得不成样了,但他还是没有来。

第五天,蓬头垢面的我,连着几天没有进食,坐在那里痴痴地等他,我不敢挪动一步,怕他来了找不到我。

第六天,我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岸边的草地上。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见到了东方辰逸,在一片硝烟中,他向我跑来,轰的一声,我看到他被日本人的炮弹击中,他的身子被打出无数个洞,他缓缓地倒了下来。

我听见他在喊我:春喜,我再也不能保护你了。春喜,我再也不能带你去那个温暖的地方了……

带我走,带我走!我醒来,一身冷汗。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一位大娘坐在我的床前,说,姑娘,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菩萨保佑,你总算是醒了!

大娘,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儿子救了你!

你儿子?

是的,我儿子说他认识你,说你是个好女人!

正说着,从屋外走进来一个男人,隔着晨光,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大当家的,你醒了?

宝顺,你是宝顺!原来是他救了我!

我不放心你,你上了岸,我就一直没回去。看着你晕倒了,我就想着,先把你送到我娘这里来……

宝顺说,云水寨不能没有你,云水寨的兄弟们也不能没有你,大当家的,咱们回吧!宝顺哭着喊着求我重回云水寨,但我不愿意,当初是我执意要跟着辰逸走的,我没脸再回去面对那一帮子兄弟。

大娘说,姑娘,宝顺他是个犟驴,他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他掉过一滴泪!

我说,宝顺,我回不去了!

宝顺见我不肯,便也不再强求。我无处可去,只能先在宝顺娘这里住下来。这个叫做碧溪的小村子距清河镇还有十五里的路。村子里,男人养鱼,女人编织,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安宁。我无事可做,每天跟着大娘在院子里靠编竹筐过活,偶尔也剪些窗花去卖。在这个村子里住了有些时日了,我开始喜欢上这样的生活,突然萌生了一种想在碧溪村过完一生的念头。

宝顺经常在天黑之前回到碧溪村,他会跟我说起云水寨里的一些事,也给我和大娘带回一些吃的用的。他说,自我走后,云水寨的境况大不如从前了,因为没人管束,兄弟们经常去喝花酒,有些还染上了病,前几日还死了两个,他不再说劝我回去的话。大娘说,我家宝顺啊,以前经常不着家,现在春喜来了,真是不一样了啊!我经常接收到宝顺投来的温情目光,每一次,我都会选择避开。我总感觉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不能祸害了宝顺和大娘。

知道自己怀上辰逸的孩子是在两个月以后,身上的月事一直没来,加上那些天老想吐,还吐出了黄水。大娘问我,春喜啊,你这是病了还是怀上了啊?我红着脸不说话。大娘长叹一声,说,作孽啊!

宝顺说他想娶我是在一个温润如水的月夜。那晚的月光没有清河镇的那般微凉,反而多了一股子沁心的暖。

我、大娘和宝顺围坐在院子大树下的石桌前吃饭。那棵大树,是宝顺他爷爷种下的,树干粗壮,夏天时可以坐在树下纳凉。而所谓的晚饭,就是一碗飘着几根菜叶的薄面糊和玉米饼。

大娘把大半个玉米饼推到我跟前,说,春喜,你是个有身子的人,你得多吃。

宝顺手中端着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站起来,对大娘说,娘,我想娶春喜。

大娘说,傻儿子啊,春喜哪能是你想娶就娶的?你还得问问人家姑娘愿意不?

宝顺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我,问,春喜,我想做你孩儿的爹,春喜,我说话不会绕弯,你……你愿意不?

我没接宝顺的话,低着头,三口两口地咽下大半个玉米饼,说,你回云水寨吧!

因为害喜,吃下去的东西我都吐了出来,大娘变着法子给我做吃的。我瞅着大娘佝偻着背在地里干活,在夜里用碎布条为我那未出生的孩子做衣服,我那颗冰冷的心,一点点地被融化了。

看着大娘,我想起了我那死去的娘。那日,大娘扶起吐得没了力气的我,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怜爱,心头一热,娘,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她一声“娘”。

“哎哎哎,我苦命的闺女。”大娘应着,搂我在怀里。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住在碧溪村里的我,时不时地听见由远及近的枪炮声。宝顺告诉我,前几天清河镇又打仗了,死了不少人,他还偷偷带着弟兄们去了,帮着新四军从后面偷袭了日军。

宝顺见我改了口,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不再跟我提要娶我的话,看着我渐渐隆起的肚子,说,春喜,让我做孩儿的干爹吧!

行,就让你做他的干爹。我点点头答应了他。

是宝顺他娘亲手将我的轩儿带到了这个世界,我生产那天,宝顺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屋外,他熬红了眼睛,但脸上满是欢喜!

轩儿刚出生,宝顺就把他抱在怀中,说,春喜,你看,这孩儿长得像我!

娘一巴掌打在宝顺身上,傻儿子,净瞎说,这孩儿长得像春喜,你看这眉眼,小嘴,多像!

有一天晚上,娘和我睡在一个屋,她看着睡得正香的轩儿,轻声地问,春喜啊,娘问你个事啊,轩儿他爹还在不?

在!我说。

在就成,要不,我让宝顺托人去找找,好歹也得让他知道轩儿。

我同意了让宝顺去找辰逸,娘说得对,不管他在哪儿,我得让他知道轩儿,也得让轩儿知道他爹是谁。宝顺一直没有带来辰逸的消息。

轩儿一天天大了,眉目之间有了辰逸的神韵。转眼,我已在碧溪村住了两年多了。日子过得不算太苦,只是我心头的念想一直没有断过,很多个夜晚,我抱着饥渴的身子唤着辰逸的名字,然后总在一次次的噩梦里惊醒——我的辰逸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成了碎片,他叫着我的名字,一遍遍地说着,春喜,我不能带你走了!对不起,春喜,我不能带你走了!

一日,天刚黑,村口突然响起了狗叫声。大娘忙关上了门,说最近这碧溪村也不清静啊!这好日子怕是过到头了。

娘,快开门!原来是宝顺。

宝顺带来了一个男人,我认出了他,他竟然是傅家的仆人金龙。

金龙说,差不多在半年前,他从清河镇一路逃到云水寨。他说,傅家二老爷和二少爷成了日军的炮灰,死在了日本人与新四军的那场恶战中,傅家老老少少二十几口人被日本人杀死的杀死,病死的病死……

金龙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宝顺红着眼睛说,他要带人杀进清河镇,杀了小日本,报仇!

宝顺支走了金龙,自己却站在那里不走。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问,还有事要说?

他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我。打开,竟然是当年我送给辰逸的那枚小像。

辰逸,他在哪儿?宝顺,你快说啊!

他……他没能活着回来,就在半年前的那场与小鬼子的交战中,子弹击中了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啊!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我哭着问。

那时你还怀着轩儿,快要生了。我哪能在那个时候告诉你?我在莫愁湖边发现他时,他还留着一口气,他认出我是云水寨的,就拿出这个托我交给你,还说,他快不行了。那次他没去接你,是因为一次突发的战争,他对不住你,但他没得选择。

春喜,对不起,我没能把他给你带回来。宝顺说。

他还不知道我已为他生下了轩儿,他到死都不知道。那枚小像上还有血迹,那一定是辰逸的血。原来我回回梦到的都是真的,我的辰逸他果真死在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春喜,我要报仇!杀进清河镇,我不能让兄弟们白死,不能让我爹白死!

我以为宝顺只是说说,没想到几天之后他真的去了。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到碧溪村。

宝顺离开碧溪村的前一个晚上,大娘说,宝顺啊,你要去干大事,娘不拦着你,让娘再给你做一顿饭。大娘的声音有些哽咽,结果那餐饭谁都没有动过筷子,娘把菜端进去热了一下又端出来,最后煮了两个鸡蛋,说明早让宝顺带在身上,饿了吃。

娘,你莫哭,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宝顺,娘明白。娘抱着轩儿回屋了。我将晾干的几件衣服收拾好,给宝顺送去。

宝顺说,春喜,要是我回不来了,你能帮我伺候我娘吗?

能,你娘也是我娘。

春喜,我……我能不能抱抱你?宝顺涨红了脸,使劲憋出一句话。

我看着眼前这个七尺男儿,一阵子心酸。我不是不晓得他对我的好,我哪能不懂他眼中的深情,只是辰逸还在我心里,我还不能放下辰逸,即便是辰逸死了,我还是不能……

我发现这一刻不能拒绝他,再怎么说,他对我还是恩重如山。我点点头,我们开始朝着彼此的方向走去,然后,他将我拥在他的怀里。他在我耳边说,春喜,我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挖了个坑,埋了些东西,有一天,你会用到。春喜,不要问那是什么,那是干净的,你信我!

很多年之后,我经常会想起宝顺给我的这个拥抱,有点苦涩有点欢喜。

第二天天亮时,宝顺和金龙要走了。临走前,宝顺说,春喜,我对不住你,我没能把他带回到你身边……说完他就走了。我回头,看到娘抱着轩儿站在门口,她的眼中有说不出的不舍。

三天之后,云水寨被炸平的消息传到了碧溪村。宝顺带着他的兄弟们在莫愁湖边与日军进行了一场火拼。云水寨自制的土炮炸毁了日军搭在莫愁湖边的几个岗亭,炸死了十几个日本兵。但最后还是寡不敌众,云水寨四十多个兄弟全部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下,宝顺是最后一个倒下的。最后,日军往云水寨里投了几颗炸弹,云水寨就这么没了。

那些枪炮声响起的时候,我和娘正带着轩儿坐在自家院子里,娘望着云水寨的方向,说了一句,春喜,宝顺他回不来了。

宝顺再也没能回到碧溪村。

娘病了大半年,反反复复不见好。那年冬天,碧溪村下了一场雪,村子里有人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清河镇上的日本兵也被新四军打败了。但宝顺他娘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我哭着埋葬了娘。

那一天,院子里的那棵树上的叶子在一场大雪之后全部掉落,我看着树,突然想起宝顺的话:春喜,我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挖了个坑,埋了些东西,有一天,你会用到……我取出宝顺留给我的东西,然后和轩儿一起离开碧溪村,去清河镇。

我带着轩儿在雪地里走,天黑之后风停了,而雪还在下,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从碧溪村到清河镇十五里的路,我抱着轩儿走得极其辛苦。天很冷很冷,以为我和轩儿会被冻死在雪地里,走了几里路才发现前面有个茅草棚,我和轩儿蜷缩在一起,我不敢睡,一直等到天亮才出发,继续向清河镇的方向赶去。

时隔三年,我重新回到清河镇,我所见到的清河镇的冬天又是另一种光景了。

青石街上的集市又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的门口又挂起了红灯笼。清河镇的乡亲们人人脸上都有了喜色。我牵着轩儿的手沿着莫愁湖一直走到瓦房,又从瓦房走到青果巷,再从青果巷步入梅园,最后走到了烟波弄。

这清河镇的往事,一桩连着一桩在我脑海中回放。莫愁湖两岸,多少风云变幻。莫愁湖湖底,又葬了多少血肉之躯?那片梅园里,梅花开了几回?如今,那一缕梅魂又飘向了何处?那个咿咿呀呀唱着《牡丹亭》的红衣白发女人今安在?

那间破旧的瓦房里,是否还飘散着往日的深情?我与辰逸,在这个纷乱的年代,毕竟还是放不下年少时结下的深情,辗转千里,分分合合,只为将彼此交付。

那青果巷里,55号大院,我爹,我娘,还有瑾瑜,他们之间曾经种下多少恩怨情仇?如今,他们在天上,是否已将恩怨放下?

还有那烟波弄,傅家大院已是物是人非,是否还在上演着那悲凉的过往?

我握住轩儿的手站在那里,傅家大院的门敞开着,看着一拨拨人进去,一拨拨人出来。如今,这傅家大院又换了身份,这里成了政府的临时办公地。

轩儿仰着头问我:娘,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这里是傅家大院。

轩儿又问:娘,你是要带轩儿去那里吗?

我说:不,娘带着轩儿回家。

数年之后,梅园边上那间瓦房已经破旧不堪,我用宝顺留给我的钱买下了烟波弄里的另一处小宅子,用作我和轩儿的栖身之处。

后来,战事渐渐平息了,我重建了傅家油纸伞工场,然后和昔年一般拿去青石街的集市上卖,以此用来打发冷寂的时光。

轩儿六岁时,我将他送进了镇上的学堂念书。轩儿十六岁时,我送他去上海求学,清河镇上便只余留我一人。

青石街集市,十几年依然如故,而我已从二十岁的妙龄女子一步步地步入沧桑的中年。清河镇的年轻人开始叫我“春喜婶”,他们都晓得,春喜婶的油纸伞是清河镇做得最好的一家。

卖油纸伞啰!卖油纸伞啰!春喜婶的油纸伞,各种花色都有,快来买啰!我看着推车上摆着的油纸伞,心里恍恍惚惚都是从前的过往。清河镇上空又飘起了雪花,像飘来一段久远的往事。东方辰逸,这个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又绕在我心头挥散不去。

娘,快来看,这油纸伞真好看。一日,青石街上灯影晃动,一位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走到我的铺子前,拿起一把伞左瞧右看。她扎着可爱的蝴蝶结,一双眼睛亮闪亮闪,那眼神,是那么熟悉。我看着她,恍若回到年少的时光。

蝶儿……别跑那么快,等等娘!

美华,还不看着点女儿,那么多人,别走散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爹,你快来,这里有好多漂亮的油纸伞哦!女孩兴奋地叫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

一时,风吹来,三两把油纸伞吹落在地。那男人俯下身子将伞一把把地抱起,起身递给我。

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仿若又回到了多年之前我与辰逸初见的那个夜晚。

给,你的油纸伞,做得真好看。他说。

谢谢!我从他手中接过油纸伞,与他四目交汇。

他呆呆地看着我,僵立在那儿,眼神里是无法言说的怅惘。

我看着他,泪眼婆娑。我在心里默默地问着,辰逸啊辰逸,到底是什么隔开了我们?

我猛然想起当年清河镇的时光,十几年的尘世变幻,很多事都变了,我哪里还用得着去纠结那些是是非非?人的一生有着太多变数,太多的人与事不可测,谁又能是谁的永远?

我终究还是没有和东方辰逸相认。

看着他的幸福与圆满,我亦能笑得风轻云淡。我记得娘活着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的圆满也许就是另一个人残缺。

好在,我还有轩儿。这一程,亦算不上残缺。只是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他还有一个叫做“东方明轩”的孩子。

他更是不知道,人生最好的时光都是用来辜负的,我苍老了自己的时光,只为换取他在我心里永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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