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朋友李玫瑰是半年前来到这家电影院的。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在电影院大厅的座位上坐了好久，少说也有几个小时，我以为她是在等午夜场的电影，没想到是趁着检票员去上洗手间时，偷偷溜进去看电影。我跟着她进去，看到她在最后一排坐下。那天放的是一部零点首映的动画电影，其他人的笑声在放映厅里此起彼伏，她脸上却带着淡漠的神情，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之后，她常常在午夜前的几个小时就来到电影院大厅坐着，有时还带着一本书，翻上几页，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坐着。每当她趁检票员离开溜进放映厅时，我都会跟着进去，看看那天在放什么电影，如果有意思的话，我会坐下来一起看。咳，其实说是看电影，我更多的是想要观察她看电影时的反应，顺便猜测她那一天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般看完午夜场的电影她就会离开电影院，但是那天她一直待到了早上。起先她在大厅的沙发椅坐着，中途她靠着睡了过去，在上午九点的时候，被我们电影院的经理叫醒了。

“小姑娘，你怎么在这睡着了？”经理叫何白，他拨弄着他的头发说，为什么不回家去？

李玫瑰半睁着双眼坐直身体，缓慢开口，“你好，我叫李玫瑰，这里有我可以做的工作吗？我想这里工作。”

何白吓了一跳，似乎第一次有人直接和他说这样的话。他定眼看看她，清了清嗓子说道，“跟我来办公室吧。”

李玫瑰一言不发跟着何白走进办公室，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说，“目前我们缺前台，可以的话你把表填一下。”

她接过表看了一眼，拿起桌上的一支笔飞快地填了起来。何白这时仔细打量她。我已经看过她好多次了，但这次我还是更仔细地看了看她。

李玫瑰这次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牛仔裤管有些脏，一双球鞋似乎穿了很久，鞋面磨出白色的毛。脸上写满疲倦，好像这个人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不过眼神里似乎透着一种说不清的笃定。是的，尽管她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落魄，但这个人让人莫名觉得安心。

何白看着她填完表，接过来说，“今天先回去吧，之后我再联系你。刚上完夜班，我得回家睡觉了。你也回家吧。”

02

出于一种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私心，我暗自希望李玫瑰能来电影院上班，有时候我看着何白把办公室那堆纸翻来覆去，却不打电话给她，让我很着急。出什么事了？明明这里还缺人，怎么不打电话呢？就这样过了好一阵，我终于按耐不住，趁何白下楼吃饭的时候，偷摸进了他的办公室，把李玫瑰的那张申请表摆在了桌上。

他回来之后坐在桌前，用抹过嘴的那只手拿起申请表，若有所思之后打起了电话。

李玫瑰终于来了。她来上班的第一天，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多了，也扎了个马尾，套了一件工作服，何白在一旁教她怎么使用电影院的电脑系统。前台的工作是使用系统售卖电影票，再卖些零食饮料，一天下来的工作量不大。因为她是新来的，何白总是给她排晚班，下班之后已经是十点了。她保留了之前的习惯，不着急回去，提前坐在放映厅里等着午夜场的电影。

我以为李玫瑰没有多少朋友，可说实话除了这么长时间我从远处看着她，对于她其他的一切，我确实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有人和她一起在等午夜电影。

那个人看上去很年轻，戴一副黑框眼镜，旁边的座位上放个灰色的双肩包。他和李玫瑰坐在一起，看上去规规矩矩的，时不时偏过头来和她说句话。在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他是她在老家的旧友，在她来这个城市不久后偶然间在街上碰到，彼此寒暄过后，她就邀请他来这里一起看电影。我在远处久久地望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很久没有那样的感觉了。她说她刚来这个城市不久，那她之前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来呢？我脑中起了无数的疑问，我想和她说说话，我想了解她。但是，我能被她看到吗？

03

我在这座电影院待了很长时间。早在何白还没来之前，我就已经在了。

大概八年前一个下大雨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在这里看电影，中途毫无预兆地心脏病发作，直到散场时工作人员清场才发现我。是的，自此之后，我成了一个鬼魂。本来我可以回到我死后应该待的地方，那个小小的四方盒子，可我真心喜欢看电影，也喜欢电影院，所以我决定留在这里。

在这里的好多年里，我看了好几千场电影，有时候也看看在角落里接吻或各怀心事的人们；看过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来来去去，看过有人在大厅里一直等待，等到电影散场……总之，除了电影之外，我还看到很多别的事，不过我都在远处暗暗地观察着，直到在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看见了李玫瑰。

试图靠近她的那天也是一个下大雨的夜晚，她和往常一样十点收班，坐在5号放映厅的最后一排的靠边位置。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在离她三四个位置坐下。电影开始了。

今天的电影是一部引进的外国大片，场面宏大，精彩刺激。我忍不住地小声叫好，这时她转过头来。

“看电影时请保持安静。”说完她继续看着，双手交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我呆在原地。她能看见我？她能听见我？不仅是我，这座电影院其他的鬼魂也纷纷靠拢，他们也表示很惊讶。

我试着开口，“你……刚刚是在和我说话吗？”

她不满地抬眼看我，“对，不要说话了，先好好看电影吧。”

我乖乖闭上嘴巴，但再也看不进去电影，心思全在想着她能看见我这件事上。

04

电影散场后，她起身往外走去，我追上去，一个着急摔在她眼前。她笑着说，“不用我扶你，你自己能起来吧。”

我真的奇怪极了。

她一边穿自己的外套，一边讲，“我能看见你。我还能看见你其他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从第一次逃票进去看电影的时候开始，我就能看见你们。你是你们中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叫李玫瑰，你叫什么？”

“我……我没有名字，我在这里很多年了，这里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名字，大家平常也不怎么交流。”第一次和李玫瑰正式地说上话，我有些紧张。

她问我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留在这里，在这里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我一一回答，她似乎很兴奋，让我给她讲之前我看到的事。

“李玫瑰！你怎么还在这，要关门了。还有，你刚刚在和谁说话呢？”何白走过来，试图靠近。她侧身站起，脸上堆满笑容，“没，我刚刚看了部电影，觉得挺有意思的，在回味里面的台词而已。”我在何白身边飘来荡去，愤愤地想推开他，显然这是个无用功。

她摆脱掉何白后走到前台，拿起包准备回家。我默默跟着她走到电影院门口，外面还下着雨。我问她带伞了吗，她说带了。自从死后我没有离开过电影院，不知道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不过没关系，现在我认识了李玫瑰，她或许可以和我说一说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要回家啦。”我让她回家注意安全，她便坐电梯下了楼。我看着她走下一楼的阶梯，撑起伞，消失在雨中。

第二天，电影院里的其他鬼魂都来找我。八年来我的身边第一次这么热闹。

“听说你昨天和人说话了？她居然能听见你说话！”个子比我高的一个男人说道。

“没错，我当时就在附近，亲耳听到的，真是不可思议。”说这话的人是我在这里常常打照面的一个女生，她是被她的男朋友在电影院当场捅死的，那件事还上了新闻。

“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所以才能听见你说话？”

……

我在大家中间坐着，耳边异常吵闹，心里想着李玫瑰。

05

自那天后，我和李玫瑰常常在她下班之后，一起坐在放映厅里看电影。因为我每天都看很多场，对于情节已经非常熟悉，有些时候我给她讲那些电影，也帮她避开一些叫座但并不那么好看的电影。

我们渐渐熟络起来之后，她告诉我她和她母亲的关系异常糟糕，长年处于被冷嘲热讽和情感忽视的状态之中。在半年前她下定决心，离开她母亲，来到这座城市。我问她为什么想要来电影院上班，她说她喜欢看电影，之前总是逃票也怪不好的，来这里上班的话一举两得。我又问她不害怕我吗，为什么看见我和那些“人”那么平静？

“你们看上去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触摸不到罢了。你说话我听得到，你也能听见我说话，没有什么好怕的。”她看着我，非常平静。

八年来我每天反复看着那些电影，看着别人进来离开，我从来没有试图和一个人说过话。我一心想着鬼魂是不被人看到的，也害怕万一真的被人看到了，人们的反应一定惊恐万分。所以我一直离得远远的，直到看到李玫瑰。我试图靠近她，没想到她真的能看见我，她让我感觉好像还活着。

我抬起头看着她说，“能被你看到，真好啊。”

她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