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老袁出事了?你知道吗?”和尚在微信里问我。

我立在地铁车厢的贯通道,身体随着连接装置的摇晃而摆动,双腿发软,只好将背紧紧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盯了手机一会,眼睛一阵刺痛。我只好将手机揣在兜里。抬头看四周,一片模糊,白晃晃的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对面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一股温热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我记得对面是个肥胖的女人,身材跟水桶相似,上车之后,她挤到松快一点的贯通道,低头看手机视频,声音很响。我生怕车厢晃动,她一个站立不稳朝我砸过来。我用手指蘸了点口水湿润了一下眼睛,合上眼皮休息了几秒钟。睁开之后,在混沌的白光中,一张张面孔终于慢慢清晰起来。早上到公司,盯了大半日屏幕,眼睛早已吃不消了。车厢内,人如砖块般一块块砌进来似的。我忽然担心到站了挤不出去,一侧车厢门口,两个带着大拉杆箱的女人挡住了门,另一边车门口,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像墙一样遮挡住了视线,负责维持秩序的老保安被夹在人缝里,动弹不得。我心里纳闷,这个点,这些人打哪儿冒出来的?我记得疫情之前,高峰期,我从什刹海站上来还能找到空座。左手边一个老女人正在打电话,不知是北方哪个地方的口音,嗓门极大,震得我的左耳嗡嗡作响,口气亦随之喷出,我只得将脸扭到另一边。我用一种怪异的、极不舒适的姿势站到奥体换乘站,人呼啦一下下去不少,我趁着空档想挤到舒适一点的位置,外面的人汹涌地进来,又将我挤回到先前的位置。我只得继续用这种站姿坚持着,心里踌躇着要不要提醒一下这两位邻居。

三点半从公司出来时,路过老板办公室,他抬头在我脸上扫视了几秒。他不出门,我也得出门了,晚了接老二放学就迟了。到公司楼下找单车时,寻常横七竖八挡住道路的各类单车踪迹全无。我只能挺着肚子往地铁站飞奔,路人看着,必然觉得十分滑稽——一个穿西装、皮鞋的地中海发型男人中了邪似的在人群里狂奔。过了两站地,我感觉心脏的跳动才平稳下来。我重新掏出手机,点开微信,举到眼前,文字如无数的蚂蚁一般蠕动,我盯了一会儿才勉强认清楚。是时候配副老花镜了。谁能跟时间对抗呢?和尚是我的大学同学,不知怎么得了这么个外号,反正以后我们都这么叫他了。我想了几秒钟,决定不回复他。他不在我们经常聚会的同学群里。那是个五人的小群,早几年,我们几个活跃的,每年都要张罗在留京的大学同学聚几次。有的喊了不来,或者答应来结果也不来。这两年就剩下我们几个了,一年到头也聚不上两三回。前不久,我记不清日子了,只记得北京连着下了三天漫长秋雨的前一夜,袁明喊我去吃酒,我说接完孩子还得陪着老二上网课,估计够呛。“操!老秦,就你事多!我找个离你家近的地方不就行了?下次不喊你了!”大学时,他是班长,以后跟我们说话一直是这副腔调!我有两三个月没跟人喝酒了,馋时,浅浅地倒一小杯,两口喝完,从容地浅酌慢饮已是很奢侈的事了。

2

去年九月,广西的女同学送儿子来上大学,袁明在班级群里组织在京的同学到学校聚会。发现我不在群里,打电话喊我,我以带孩子上课外班为托词去不了。其实,那晚的体能课孩子不愿意上的。聚会开始前,老庄和大权都打电话喊我:“老秦,都到了,就差你了!”又说,十几年不露面的大个和老猫都去了,你不来,恐怕以后就不容易见着了。他们吃酒中间,又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对谁有意见,记恨着谁之类的。我只能辩解:“两个孩子,媳妇加班,实在走不开!”我自己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莫名其妙地不想去凑这份热闹。这些年,我退了很多群,热闹的,死寂的。热闹的,每日蹦出一大堆信息,看着头疼;死寂的,忽然蹦出一句话,如病毒一般。饭局呢,能不去就不去,自己也不愿意张罗。很多东西不关心了,很多事情也没兴趣了。最舒服的莫过于找个不惹眼的地方一猫,墙根下,角落里,晒着太阳,看着眼前来往的车辆、行人。跟每日枯坐在墙根晒太阳、混吃等死、目光空洞的老家伙没有什么两样。

袁明说,那晚,他们喝到很晚,聊起很多学生时代的事情:结伴骑车到清华听讲座,去五道口买衣服,在学院路这几个学校串联,尤其是争论谁家录像厅播的片子更刺激。哪个男同学和女同学对上眼了,来电了,谁追隔壁班的班花引发冲突,学生会、社团那些陈年旧事。这些似乎在我的记忆中未留存什么痕迹,仿佛被抹除了一般。我仿佛是个怪胎,只牢固地记住了一些别的经历。周末给调查公司做问卷,坐公交逃票被轰下车;去写字楼推销,跟保安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在当地商城广场边上的便道摆摊卖书,被城管没收;兜里只有十块钱又不愿向家里求助的窘困。连同前后八家那条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大街,我不愿触动这样的回忆。十几年来一次也没回过学校,即便办事路过学院路,也要刻意绕过。他们在群里说,学校周围大变样了,变得快认不出来了。可不是,快三十年了,整个城市都变了模样,大,太大了,几乎没有停下生长的脚步。当年,我们去趟西三旗便以为到了郊区呢!

三十年,小半辈子过来了,读书那年简直无法想象,就像坐车一样,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然后,小孩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突然之间人就快到半百了……袁明聚会时总是喜欢先发一通感慨,从前的意气风发少了八九成了。留京的这些同学里,他算混得好的,国企落户,外企赚钱,大厂占位,每次聚会习惯了占据主角的位置。他老婆是全职太太,自然地,在独女身上倾注了许多心血、投了很多本钱,打小斩获了不少奖项。上重点中学之后,忽然跟不上了,各种心理问题随之而来,最严重的一次,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割腕……如今在一所艺术学校读高中,上课亦如听天书一般,跟不上老师的节奏……我们两个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观察她的状态……

家长一站一站地送,孩子一关一关地闯,哪一关出现问题,后果可能都是灾难性的。每次站在校门口接孩子,看着她独自背着沉重的书包、脚步沉缓地穿过操场出来,目光迟滞,似乎还留在教室里没带出来,我心底都会泛起巨大的波澜。离两次婚,换三次房,只为把孩子送到这里?!

3

车厢晃悠着,我把头抵在车厢壁上昏昏欲睡。中午老板在会议不停地说事,我没时间靠在椅背上打盹了。缺了这一觉,大脑像满载的CPU,随时可能死机。其实,倒不是睡眠不够,每晚辅导完孩子作业,九十点钟,便已感到疲惫不堪。真要睡下去,却辗转难眠,脑子里一团乱麻,整夜都睡不好。

站得久了,膝盖像老旧的轴承不堪重负,吱吱呀呀地响着。那三天雨之后,气温断崖式下跌,骑电动车时,风如冰锥,透过皮肤直透骨髓。即便绑上挡风被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先把孩子裹得像粽子一样再说。天冷下来一个月,不骑车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胫骨和膝盖里透出的寒凉。我想要不了几个冬季,我的小腿就会被北风侵蚀得如同岸边千疮百孔的岩石。我父亲那一辈人经年日久在水田劳作,晚年落下风湿和肺气肿一堆毛病。我这副躯壳,大约没有我老爹的那么经折腾。袁明说,前几天坐电梯,里面猛地一沉,心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嗖的一声坠下去,人就解脱了。何尝不是呢?我在高处时,也不止一次闪过这种念头!

4

那晚聚会,老庄来晚了。他带着中药包来的,坐下就吩咐服务员把药倒碗里加热。他不能喝酒,便以中药代酒了。老庄说他高血压,脾胃失调。这个专家号是他去年五月份才预约上的,上两周才看上,吃了两次药,体重掉了四五斤。他们有个四百多人的大群,每天向专家上报自己的体征数据。没“毕业”(指调理好)之前,都需要遵照医嘱控制饮食,否则会被专家严厉批评,感觉自己像犯错误的学生。老庄说他的号已经预约到二零二八年了。老庄闲在家一年多了,年纪大了,被大厂优化了。当年每次聚餐,都吵嚷着要锻炼身体,骂道,身体负担太重了,体重都快奔一百八去了。大厂做销售,这把年纪很难跟上节奏了。现在倒是有时间,他也懒得动弹。我老婆倒是每天锻炼身体,他媳妇也是专职太太,老人帮不上忙,只能有一个放家里照顾老人。老庄父母前几年相继去世,上面的负担是没有了,老家还有一垧地,大不了带着孩子回家种地!十几年前北京周边的房地产还很热,他在天鹅湖还是哪儿买了一处叠拼。拖拖拉拉装修了四五年,一直约着我们几家周末去烧烤、湖边钓鱼,却始终没能成行!他自己一年也去不了一两回,住宽敞大房子的愿望,似乎永远停留在想象中。他老头还在世时,曾琢磨着把老人接过去,种菜养鸡钓鱼,说离得近,好照应。自然也是空想,那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声狗吠都听不到,老人哪能呆得住?他最近一直在琢磨卖掉这房子,回本就行,几十万的装修赔了就赔了。他说老家的地要重新分了,可以租出去,一租三十年,得亏当初把户口迁回了农村。老庄状态看起来还很沉稳,面色和语气并不见慌乱。袁明给他推荐过两次工作,都是无果而终。后来,我才听老权说,有次老庄骑电动车接孩子上学,被另一个家长的电动车从侧边刮蹭,差一点把爷俩带倒,他当时就火了,直接开骂,双方吵了起来。要不是被他儿子拦住,他差点就摘下头盔朝对方脸上抡过去。那晚喝完酒出了酒店,他们三个在路边等滴滴,我骑电动车先回。

老权说,年纪到了,生理上的衰老是挡不住的。从前他跑一两个月,体重就降下去了,今年跑了一个夏天也没见瘦,有时一天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老权加班比以前少多了,他们中心主任上升无望,整个节奏降下来,中间这些处长们的压力自然就小了。前几年领导跟他谈话,让他去援藏,三年之后有机会再进一步。他左思右想,权衡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孩子还小,想着万一身体垮了,再辉煌又能如何?本科工作两年之后,他又考研读博,最后留在了部委下属这个博士扎堆的事业单位。明年空出来一个副主任的位置,一大堆人盯着,他却被人匿名举报了。袁明和老庄跟老权走得更密切一些,他们有一些业务上的合作,当着我的面也直接谈些业务上的事情。疫情之后,我们聚会很少再像过去那样,热衷搞什么项目、认识什么人、运作什么关系之类的。主要的话题无非是身体、孩子。袁明常回学校,会带来一些消息:某个教过我们的老师走了,住一层某个班的同学出车祸了……他是足球队的前锋,那个冲起来像坦克一样的男人,回老家开公司天天应酬,前几天心梗,抢救不及时,差点就没了。你简直无法想象,二百六十多斤,跟晚年的马拉多纳一样。袁明说,他家里的跑步机、单杠现在都积了灰,每天至少搞到七八点才能走,有时候就得熬到凌晨一两点,感觉怎么睡都恢复不过来。整个体系就是这种节奏,不合格的都会被淘汰。他大概是想给女儿的未来多一点保障吧。我老婆也不止一次对我念叨,退休之前得把房贷还清,不能把负债留给孩子。都这把年纪了,几百万、二十几年的房贷,想起来就像驾驶着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上飘荡,望不到岸。到北土城站,换乘的人潮水般涌出。我离开贯通道,来到靠门边的位置,一手搂住扶手,将身体的重量倚靠上去。任凭上来的人在身前身后挤压,我牢牢地守住这个位置。车门关闭,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苍白而憔悴的面孔。

我年轻时跟那些昏沉、邋遢、疲惫的中年男人打交道,心里未免会生出一股鄙夷,脸上也难免带出来。如今我的这副尊容,恐怕不比当年的那些人体面。头顶地中海,四周如退潮后的沙滩,草木飘零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鼻毛从鼻孔里丑陋地探出来。难怪年轻女人都避免靠近我,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每年我们过夫妻生活的时间,集中在孩子放寒暑假、以及我们提前回老家的那两周。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台机器,一台随时可能抛锚的机器。

5

上初一的老大和上一年级的老二的家长会,我都参加了。风尘仆仆、难掩疲倦的家长们坐在自家孩子的座位上,显得拥挤而局促。校长、年级主任、班主任、各科老师开始轮番上场,从整体总结展望,到细化的知识点、考点、考试、作业要求,连篇累牍地讲个没完。我早已如坐针毡,心里长满了草,恨不得立刻起身出去。然而,为了给老师留个好印象,还是按捺住性子,正襟危坐,假装做着笔记。这景象恍如我坐在会议室被老板训话,任务被细化到每日工作量,过程要接受有效性考核,检查、督导,系统打卡,不厌其烦地重复。最后,每句话都像一记榔头敲在心上。感觉人好像就快要被敲得粉碎了。熬到结束,感觉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探出水面,得以喘息。去年新买的房在做旧楼加固和更换上下水管的工程。女人让我接孩子的空隙去看一看。她跟那帮工人吵了好几架了。以前的工人至少还糊弄一下,现在这些年轻的,连糊弄都懒得糊弄。管子怼上去不拧紧,窟窿随便抹一下,根本就没固定牢靠。他们态度蛮横,倒像是甲方一样。她觉得花费两个周末去香河家具市场淘换来的书桌刺眼,怀疑甲醛超标,几乎有了心理阴影。这边家里,洗脸池的下水管漏了,费半天劲割开玻璃胶,重新换了新的,再重新打上玻璃胶,没用几天那管子卡扣松了又掉了;老大约好的心理疏导,老二网课的作业差了好几节,被老师追问了好几回;跳绳也退步了。另外两个房子的物业催着交历年欠下的物业费和暖气费;车又到了买保险、验车的时候了,还有好几次罚款没交!老家二哥发来消息,催缴老娘住养老院的费用,下个月该交下半年的了……事情一桩桩积压下来,想起来就让人头疼。纵使有三头六臂似乎都不够用!每日都要将时间切割成若干块,这个点、这个地、做完这件事,下个点就得马不停蹄地奔赴另一个地,做另一件事。火急火燎,如打仗一般,一个点耽误了,后面就全乱套了。每天都在拥挤、狭窄的空间里疲于奔命。

我很久不做梦了,最近却噩梦缠身。总梦见自己被困在迷宫般复杂、狭窄、逼仄拥挤的胡同中间,无数的呵斥声响起来,震耳欲聋。贴墙停着的破自行车、破三轮车、电瓶车、汽车都像活过来一般,朝我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要将我吞噬。有时,我又被困在一处交叉的十字路口,四周人流滚滚,疾驰如愤怒的潮水,各种喇叭声响个不停,如机关枪一样喷射着火舌。没有车辆让我,它们似乎恨不得把我卷到车轮下,碾成齑粉……地铁一个急停,我脚下一软,身体一个趔趄,差一点撞到门上。扶稳之后,一抬头——坐过站了,到什刹海了。

6

我骑着电动车,在车流、人流中左冲右突,活像电影特技演员一样做着各种惊险动作。这个时候,时间对人来说就是一种残酷的考验和测试。主路口的红绿灯,直行六十秒,左转三十秒,右转三十秒,错过一个绿灯,可能就耽误两分钟。你得调动所有聪明才智,选择红灯不那么密集、等待时间不那么长的道路绕行。更需要的是眼疾手快、见缝插针的机敏,尽量往前挤,尽量抢得先机。就像在胡同里争夺停车位、争夺停电动车的位置一样,你不争不抢,就只能把车停到大街上,任由摄像头拍照罚款。这种时候,人不自觉就成了野兽,在进行一场赤裸裸的竞逐,一场没有规则、没有奖励的马路竞技。我在公交车道上疾驰,公交车就在我屁股后一两米,司机按了两次喇叭,吓得我一哆嗦。可自行车道已经拥塞成一长串了,我既无法挤进去,也不想挤进去。我硬着头皮继续占着机动车道,把电门拧到最大。风像无数的利箭,密密麻麻地刺进我的身体,直透肺腑。因为走得急,羽绒服落在公司了。我不是不清楚安全的重要,心里也明白,就算迟个十几二十分钟,天也塌不下来。然而,对每个时间点的恪守,已经被训练成深刻的条件反射,从精神到生理上,骑上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准点到。从这个角度,我很能理解在大街上亡命飞驰的外卖小哥了。从地铁站出口到学校需要十来分钟,当你赶时间时,这段路就会显得格外漫长,就像两军对垒时向敌方阵地推进。赶到学校,校门外聚集的家长已经散了。两扇大铁门已经关上,保安们懒散地站在门前,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忽然对他们生出一股羡慕!儿子被老师送出来之后,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仿佛做错事被老师责罚而留下来似的。我语无伦次地向老师解释了几句,感谢了一番,驮着儿子往家赶。连锁反应,接老大恐怕也要迟到了。刚起步,女人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劈头就是一句:“接上儿子了吗?家里什么事都不上心,这也不弄,那也不管,连接送孩子都能迟到!” 我懒得跟她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从海淀换到朝阳,朝阳换到东城,东城换到西城,每一步都是她在操持,我只是被动地跟随、执行。一个家庭总要有一个向上看、往前奔的,她承担了这些:孩子上什么课外班,读什么书,目标哪个学校;作业辅导、检查;跟其他家长交流心得,打探消息;跟各科老师联络,维护关系。我做得很少。她给孩子买的各类课外书、辅导书多得可以堆满一面墙;她给孩子报各种班花的钱,足够在老家买栋别墅。她每日殚精竭虑地为孩子规划着……

女人去年降薪三成,单位换了新一把手,加班多了,文山会海,她陷入案牍之苦,每日到家七八点,吃完饭,看会手机就九点了。为孩子计划的各种事情,既无时间也无精力来实施了。学骑电动车时,她掌控不了电门收放,路口等灯的时候,差一点撞别人身上,由此留下心理阴影,再不敢跨上电动车了。老太太腿脚不利索,每日窝在家里帮着做饭,洗晒孩子的换洗衣服。她已经把生命中近二十年的时光花在了带外孙上,我们还能要求她更多吗?身边那些没北京户口的,孩子学籍在大兴、朝阳的熟人们羡慕我们,把我们当成追赶目标,他们殚精竭虑地想成为我们。我时常陷入彷徨:我们这一生,难道就这样度过?孩子也就这样长大?在车流人流少的一段路,我载着儿子飞驰,快得像一团光。人似乎失去了重量,没有了阻力,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一种脱离轨道的自由。

7

袁明说,平心而论,我们还算赶上了好时候,工作好找,房价不高,落户也不难,只要你愿意干,总能在北京站稳脚跟。这波行情过去后,再来就不知猴年马月了。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会儿更难,不过他们倒好像不怎么操心,仿佛这些都是父母的事。我的亲外甥毕业在家啃了一年老,我姐急了,不指望他赚钱,就怕人闲了不走正路,让我给找个事做。好一点的公司,他一个三本毕业生过不了第一轮。我托下面一个渠道商,给他安排了个基层岗位,费老大劲,欠着人情。跟他说你先做着,积累点经验,碰到合适的再给你挪地方。给他在单位附近租好房,过了两月,渠道老板给我打电话,说我那外甥提出不干了,稍微加加班就不行,说又说不得,教了也不好好学。把我给气得,一问才知道,他天天翘了班带女朋友去鼓楼那边玩。我也不敢狠批他呀,说重了,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去年学校有个留校的博士因为失恋在水房上吊,想想,父母把他培养到这步花费了多少心血?!我无奈地笑了笑,难怪鼓楼一带的年轻人这么多,有时我感觉全国不上班的年轻人都涌过来了。成群结队地骑着单车,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扶把,边骑边看,说说笑笑;或蜂拥在鼓楼四周疯狂打卡,或散布在胡同里举着单反相机拍个没完,或者穿着清朝的服饰录视频、做直播。或者在网红店门口排成一条长龙。他们闲散、自我到令我吃惊的地步,仿佛在自家院里散步一样,举着手机旁若无人地穿过车流滚滚的街道,任你在后面狂按喇叭,他们都懒得挪动一步;他们哪里想得到,住在这里的家长们,哪一个心里不是火急火燎,仿佛身上都绑着炸药包。

从鼓楼大街到平安大街,早晚高峰简直如同泥沼,车流、人流乱哄哄地煮成一锅粥。这一段学校、公园、医院密布,游人如织,路口又多,开车、骑电动车、自行车都如同一种冒险游戏。鸣笛声常常响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躁、慌乱的气息,如暗潮汹涌。我有好几次按着喇叭几十秒不松手,恨不得把前方所有的障碍都碾在轮下。我避开拥堵的主路,穿一条胡同绕过去,起初很顺利,快到出口时,一辆白色的电动汽车堵住了去路。放慢速度近前一看,白色电车前面,一辆货拉拉正在卸货。电动车头跟贴墙停着的一辆汽车之间,还剩不到二尺的空间。电车司机若往后倒一倒,就能空出一米多。那边电车司机正把头从窗户探出来大骂卸货的司机:“你丫耽误我接孩子,我跟你没完!”我没工夫看热闹,两脚踩在地上,对准缝隙挤过去。车头的防风被刮在他车身上,他摇下这边车窗冲我嚷道:“孙子,刮我车了!你丫别想走!”他松油门往前又顶了一尺,把我卡在中间。我没招他惹他,这家伙把一肚子邪火全倾泻到我身上。我摘下头盔瞪着他,道:“你不知道这么占路不对吗?”

“哎!我们家门口的地,我爱怎么占就怎么占!”他眼珠瞪得溜圆,扬起那张浮肿的脸,一副痞态。我又往前挤了挤,这回车把果然挂上他车门,滋啦一声响。他一下子蹿下车,“刮我车?你丫走不了了!”他开车门从前面绕过来,伸手来揪我。

我抡起头盔,朝那张跟我一样憔悴苍白的脸砸去。一下……两下……我机械地挥动手臂,如同重复一个固定的动作……眼前的车、人、灰墙全都模糊了,一片混沌。耳边的叫喊、惊呼声逐渐消散,归于一片寂静……我抡啊抡,像是困在水闸中间,徒劳地敲击着闸门。

前天夜里,袁明应酬回家,忽发心梗,送到医院,人没了!

水面越来越高了,很快没过了我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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