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去学校的前一晚,母亲像往常一样帮我收拾箱子。在母亲看来,这场为期四个月的远行总是让她担心。偏偏我是个适应性蛮差的人,每次到一个新地方,总得水土不服一个礼拜左右,尽管在外上了将近四年大学,这个问题依然没有什么改变。母亲怕我回到学校不适应,总是会往我的箱子里塞上许多家里特有的东西,好让我在外也可以闻到家里的味道。
每年春季开学的时候,我的箱子里总是会有一大盒自家灌的香肠。其实我读书的地方也能吃到香肠,只是我总是觉得味道不一样,没有自家灌的香肠好吃。
我读书的地方在长江南,我的家乡在长江北。我初到学校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隔了一条长江,口味真的变化蛮大的。比如我家那里嗜咸,而学校这里嗜甜等等等等,不胜枚举。为此我每次回家总是会向母亲抱怨学校的饭菜不合胃口。
大一的冬天,有一日在食堂打饭时,看见了香肠。当时可把我高兴坏了。我及其喜爱吃香肠,第一次离开家,本就因为吃不到家里的饭菜而时有伤感,如今在异乡看到熟悉的美味,自然不会放过。我兴高采烈的打了香肠和饭准备大快朵颐,然而第一口咬下去便瞬间失望了:和我记忆里的香肠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和口感。这里的香肠是甜的,而且嚼起来和普通的猪肉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有的香肠口感还很软糯。我以为是我的味觉发生了偏差,然而当我皱着眉头咬下第二口时,我被残酷的现实击败了。这里的香肠第一次见面便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从此便上了我在食堂打菜的黑名单。
寒假回家和母亲吐槽这件事情时,母亲便笑的开怀:“还是家里的香肠好吃吧?你要是想吃今年我们多灌一点儿,你带到学校去吃吧。”我本以为母亲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回学校的前夜,母亲把一大盒煮熟的切好的码的整整齐齐的香肠塞进我的箱子里时,我才反应过来:“妈,你真的多灌了香肠啊?”“不然呢?你一年就回来两次,这东西又只有冬天家里才弄,不多灌一点儿,你岂不是一年只能吃到一次啊?原来在家顿顿都吃的东西,如今一年只能吃上一次,对你这个吃货来说不是太残忍了?”母亲打着趣取笑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东西,从未希冀过有人会听,可是母亲却把我随口说说的东西当了真。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儿堵,眼睛似乎是进了沙子。我赶紧弯下腰装作整理箱子的样子,看着箱子里的一大盒香肠百感交集。之前看过这么一句话:当你出去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之后,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之前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未有过什么感触,只是一笑置之,直到我出去上学之后才深切的体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我以为我可以无动于衷,可是难免会触景生情。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过故乡春秋的回忆了。
家里的香肠是年年冬天都会灌的。最初爷爷体力好的时候,是由爷爷全权负责的。早上赶早到菜市场买的新鲜猪肉,肥瘦兼有,回家之后耐着性子将其剁成细细的肉末。爷爷牙口不好,便会喜欢多放点肥肉,这样做好的香肠吃起来口感稍软,若是放在饭头上蒸一下,还会有闻起来喷香,看起来色泽金黄的油,爷爷极爱拿这个油拌饭,说是特别好吃。每每看到爷爷满脸欢喜的吃着猪油拌饭,我都会有点儿难过。爷爷是从三年自然灾害走过来的人。他们对于吃大概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那样的年代里,每天都是朝不保夕,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填饱肚子。爷爷曾经不止一次告诉我和弟弟,他后来因为个子高被选去打篮球的时候特别高兴,并不是因为喜爱打篮球,而是因为在篮球队里能吃饱饭。每次听到这里,总是会莫名心酸。爷爷奶奶那一辈人对于吃真的是完全不挑剔,只要有的吃能吃饱就行了,这在我们现在看来是一个多么卑微的梦想啊。不过后来爷爷被查出来三高之后,奶奶便再也没让爷爷吃过猪油拌饭了。
我们家的香肠并不是灌好就能吃的。还要在阳光下晒上个把月,直到晒到颜色变成深红色,捏起来已经硬邦邦的才可以吃。每到冬季的时候,我们那里家家户户都会灌香肠,晒咸货。所谓咸货就是咸鸡,咸鸭,咸肉,咸鱼一类。家家户户的咸货都是拿在院子里晒的,因此一到冬天便是一道别样的风景。这些咸货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金灿灿的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有些馋嘴的猫儿虎视眈眈的觊觎这些对它们来说吸引力极大的肉类,偶尔还会及其灵敏的跳起来为满足自己的口舌之欲挣扎一下,然而每次基本上都会以失败告终。原因无他,家家户户防着这些不安分的猫儿就像防贼一样,怎么可能让它们有可趁之机?
快到过年的时候,咸货基本上就晒的差不多了。这些东西就会成为我们过年饭桌上的主力军。家里人会先用高压锅将其蒸熟。每次蒸咸货的时候,高压锅有规律的响着,一个厨房都是白花花的水蒸气,有时竟让人睁不开眼,整个屋子里都氤氲着咸货特有的香气,在寒冷的冬天里让人觉得既温暖又幸福。当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飘出咸货的香气的时候,离我们小孩子们期盼的新年就不远了。
我们这里的香肠吃起来很有嚼劲,肉很结实。切好的香肠夹起一片来,红的红,白的白,色泽分明。偶尔看家里人的口味,决定要不要在灌香肠的时候加上一点辣椒。我们这里的香肠是咸的,而且口味偏重,因为这些晒的咸货基本上要吃上一个冬天,若是盐放的少了,很容易坏掉。咸鸡切开后,皮脆肉细,黄澄澄的皮入口极有弹性,只是偶尔会觉得吃起来有些腻。鸡肉基本上是白色的,非常细腻有嚼劲,有时会给我一种在吃鱿鱼丝的错觉,入口之后回味无穷。我小的时候一小块咸鸡就可以吃下去一大碗饭,既开胃又解馋。
这些家乡的味道承载着我童年里的许多回忆。如今,这些美味被我装进箱子里,翻过山,越过江,穿越两百多公里的距离,只为让我在陌生的异乡感受到家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不仅是家的符号,还蕴含着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全部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