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是女人。以前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一个女强人,从她的经历中也真的可以看的出她是。她出生在东北一座小城里,而东北那么多座小城,哪一出才是她的归宿呢?她的宿命里离不开远行,火车、长途汽车这些于她而言都是平常上班的交通工具。在现在看来,或许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在80、90年代的东北小城里,这却是轰动的一件大事。尤其是对于一个以大家庭为基准,又对别人讲究很多的婆婆的存在。换做是其他人,早该不能忍受了,而对她来说,再大的委屈都能忍。是她本身的个性让她练就了一身“铁甲”,只是这铁甲过于坚硬,有时会无意刺伤到他人。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也不能完全怪在她头上。
她从小就在东北小县城中生活,在70年代的东北,一个工厂或一个局就可以是一家人工作的地方。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男权社会的缩影。她有三个姐妹,据说是因为她的父亲和母亲一直想要男孩子。在我有记忆的时候,经常会去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玩。那是小城偏西的一处平房。坐公交要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下了公交是一条宽阔的大道,抬头就能看到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泥土路,这条路上不经常有汽车通过,除非是后来拉粮食的货车经过,会掀起路面上一层尘土。这里的居民们每天都慢慢的移动自己的脚步,谁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小院和一亩三分田。这里的“田地”都是他们自己圈出来的,每一户的后面都是一片小院。一排一排的低矮平房倒是排列的整齐,时不时有一两条不知是哪一家的狗出没在道中央,若是夏天,它们也会安静的趴在自家门口边晒太阳边伸舌头,懒洋洋的闭着眼睛,就这样度过它们的一生。
鸡和鸭像狗一样,没事就晃出来“溜达”一下,它们并不知道夏季的炎热,用嘴啄着地上不知道哪家弓着腰慢慢踱步的老太婆洒在地上的小米和粮食。每次经过这条路门口时,都会注意到门口那家日杂店,后来几年过去了,它依然安安静静的在那躺着。这条路没有明显的大门,好像哪里有路,哪里就是大门。“穿街过巷”的鸡和鸭就当是在欢迎你的到来吧。有三五家开着自家大门,老头就坐在门口,拿着半圆弧形扇,慢悠悠的扇着风。头顶上艳阳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管自己头顶上那一块阴凉地,和狗呆坐在一起。看着很闲适,实则从没走出过这片区域。他们悠闲到没事和自家老太婆吵几句嘴都可以作为生活里的全部“乐趣”。每天的拌嘴是必备项目,他们的生活简简单单,起床,做饭,喂鸡,种菜,坐在自家门廊前观察,睡午觉,做饭,睡觉。这也就是他们的一天。自家老太婆总是屋里屋外的忙个不停,嘴里叨咕着对老头的不满意,这吵嘴声有时会成为隔壁邻里的笑柄,他们每天都以邻里家的生活为乐趣。
这里的每一户房都“非”字分布,走过一幢就是一条小胡同,这胡同的左排是前一户家里的方形小菜园,里面有茄子、豆角、大葱等等。透过小菜园,还能隐约从玻璃里看到那一户人家里的男人在看电视。有时窗是开着的,有时是关着的。右侧是一排人家的大门,有铁门也有木门,门上贴着上一年过年时贴的红色春联。我只记得每次能找到那一扇熟悉的黑色木门是因为快走进胡同时有一处墙面上用白色油漆涂了大大的“服装店”还是“改服装”三个字,很久没去记不太清楚了,还有一个箭头。前几年过去的时候,三个字里的最后一个字已经失去了字的痕迹。没有人比他们见证的更多。
唯独这个胡同的正对面不是一排住家的平房,而是一个巨大的厂房。其实也不算是厂房,路过那里这么多次了,一直觉得神神秘秘的,后来听说那里是监狱。再后来,改造成了粮食厂,每次都会有货车来拉粮,这可便宜了那些啄食地上“残羹”的鸡。自从地上掉的粮食多了,这里“偷吃”米的鸡也多了。
02
这黑色木头门里藏的秘密真不少,有人走过时,里面会传来一阵鸡叫声,狗叫声,还有老头和老太婆吵架的声音。他们每次吵架的大致内容要么是埋怨对方没有把事情做好,要么是东西放错了位置,要么就是今天没喂鸡,要么就是有只鸡死了,全怪对方。这些争吵看似可笑,实则很朴实。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是一座博物馆,这里不仅有鸡、狗和猫,还有一把落满灰尘的吉他和一个偶尔会拿起来弹上两次的二胡。里间屋子里摆了有六台电视机,却只有一台可以播放,成像却是黑白的,外间 屋子和厨房是分开的,那时屋子里摆着一个昏黄的台灯,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满是表带、表盘,我可以看到一个老头带着修表专用的圆筒状单目镜,夹在一个眼睛上,表情狰狞的,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的看着被他“剥了皮”的表盘。他穿着灰色羊毛开衫,里面是一件衬衣。我远远的看着他专注的修表,好像自己在上世纪几十年代的苏联。我也很佩服自己的联想,那时他还是一头乌黑,虽然对自己的老太婆凶了些,却对我异常的温柔。我记忆里,总共没怎么见他几次,每次见他时,他都是嘴里骂着几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老太婆听。我并不害怕他,因为他每次见到我时都很和蔼,可在我的印象里,有那么几次和他共处的时间,他也只是因为我的淘气不听话而发脾气,他发脾气时的样子特别可爱。一副眼镜卡在鼻梁,还是那件灰色羊毛开衫,手里拿着本书,开始给我“讲课”,我左耳听右耳冒的,嬉皮笑脸气的他像个老学究一样,却还依然假装发脾气。去年8月,他去了。我心里隐隐的回想起这些来,后知后觉的难过起来。
这个老头就是她的父亲。每次吵嘴,老婆子只会回嘴,说的不好听,却还是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样吵吵闹闹有四十多年了。他们是彼此习惯了,从来不会考虑到她的感受。
她性格里有老头子的个性,倔强。正是这个性格特征,才让她误会了自己是一个坚强的人。其实她不知道,也不去承认自己的脆弱。这也是后来她的几十年都在列车上度过的原因之一罢。
03
那时,她30岁,是一个业务精通的会计,由于不能在本地工作,她每天都往返于县城和小城之间。几百公里的距离就是她和家的距离。每天为了上班赶车,要4点起床,东北的冬季的冷是刺骨的,老旧的房子没有太多供暖,即使是在冬天,零下30度的冰天雪地,她也依然一天没耽搁过。有些病就是在这时候养成的。没有人知道她受了多大的苦。即使她已有了自己的新家庭。也只不过是历史的重复。那个男人并不是很疼爱和珍惜她,相反,常常给她带来伤心和难过。
每天早起上班已经使她身心疲惫,周末的兼职又是在另外的一处。回到家里,她要面对的却是无穷无尽的争吵。一次又一次,她也只是伤心,难过,而后又再次原谅。而男人也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没有责任感和意识。只是每天不停的和她争吵。
长期来回的“旅程”对于一个人来讲,不仅是身体上的考验,也是精神上的折磨。后来,还是工作的调动,她去了另一个更远距离的小县城,每天上班的交通工具是火车。她不觉得自己早起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每天最想做的只有回家。
同样是一个冬天,她的公司大楼就在出了火车站台的旁边。有一次下班迟了,没能赶上正点列车,她回家心切,那也是一个冬天,终于末班火车开了过来,却不是靠近站台的一边。站台离轨道有快到1米高的距离。她为了能赶上这辆末班火车,从站台上跳下时,不小心摔倒了,腿部膝盖处受到严重的撞击,疼痛一直伴随着她。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的眼神里满是回家的渴望,只可惜,家里却没有一个温暖的人等着她。天色已晚,终于回到家里,又要开始做起家务,有时甚至是开火做饭。她格外的疲惫,要顶着各种对她行为的指责与埋怨。家里的婆婆埋怨她不顾家,男人责备她不做家务。可还是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由于房子的地理位置不错,年复一年,周围都有高楼建起,这里却依然老旧,街坊邻里和房子一样,经不住岁月的考验。他们从白发变得更白,每天上楼下楼,经常碰面,讨论的都是“你家女儿都长这么大啦”、“你家婆婆公公怎么样了”......后来,那些熟悉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少了。整个楼也变得空空的。
可无论经历了多少次的争吵,她依然选择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