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相信,在各栋楼房的入口处,仍然回响着天天走过、然后失去踪影的那些人的脚步声。他们所经之处有某种东西在继续颤动,一些越来越微弱的声波,如果留心,仍然可以接收到。其实,我或许根本不是这位佩德罗·麦克埃沃依,我什么也不是。但一些声波穿过我的全身,时而遥远,时而强烈,所有这些在空气中飘荡的分散的回声凝结以后,便成了我。
2、天黑了。德妮丝放学回家的时间,如果她上晚自习的话。她走哪一条路呢?她从右边抑或从左边来?我忘记问咖啡馆的老板了。那个时候,车辆行人较少,奥斯特利茨滨河路上,法国梧桐绿荫如盖。远处的火车站一定像西南部一座城市的火车站。再远处,植物园、酒市场的阴影和沉寂使这个街区更加宁静。
我走进大楼的门,揿亮了定时灯。一条走廊,旧石板地面有黑灰二色的菱形图案。一块铁制擦鞋垫。黄墙上有信箱。仍有熬猪油的气味。
我想,如果我闭上眼睛,聚精会神,手指顶着额头,我也许会听到,远远的,她穿着便鞋喀嗒咯嗒上楼的声音。
3、在我朦胧的记忆中,为什么浮动着斯库菲这个长着叭喇狗嘴脸的胖男人,而不是别人的身影呢?或许因为那套白西装。一个鲜明的斑点,如同拧开收音机的旋钮,在轻微的爆烈声和所有的干扰噪声中,突然响起乐队演奏的乐曲或一条嗓子清脆的音色……
我回忆起这套西装在楼梯上构成的明亮斑点,以及圆头手杖在梯级上有规则的、低沉的敲击声。他在每层楼梯平台都停下。我上楼去德妮丝的套房时,数次与他交错而过。我准确地回想起黄铜楼梯扶手、浅灰褐色墙、每套房的双重深色木门,各层楼通宵点着的小支光电灯,以及从黑暗中出现的那张脸,叭喇狗的那种温柔而忧伤的眼神……我甚至相信他经过时同我打过招呼。
4、他像通常一样穿过林荫大道。他的西装似乎发出磷光。有天晚上,德妮丝和他在土堤树下交谈了几句。这套白得耀眼的西装,这张叭喇狗的茶褐色面孔,电火花般绿色的树叶,有一股夏季的、非现实的情调。
与他方向相反,我和德妮丝沿着库塞尔林荫大道漫步。这时的巴黎和这位斯库菲发出磷光的西装一样带着夏季的、非现实的情调。我们在夜色中游来荡去,经过蒙索公园栅栏前时,空气中弥漫着女贞树的香气。车辆极少。红绿灯白白地点亮,两种颜色交替发出的信号与棕榈叶的摇摆一样柔和,一样有规律。
5、有时,其他人走后,只有我们留在“南十字座”。别墅成我们的了。我真想重温某些澄清如水的夜晚,我们凝望山下的村庄,白雪清晰地映衬出它的剪影,它好像是一座微型的村庄,一件圣诞节期间在橱窗里陈列的玩具。在这些夜晚,一切都显得单纯,令人心安,我们幻想未来。我们将在此定居,我们的孩子将上村里的学校,夏季随着放牧畜群的铃铛声到来……我们将过称心如意的幸福生活。
还有些夜晚,天下着雪,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和德妮丝,我们绝不可能摆脱困境。我们被囚禁在这深山峡谷中,大雪将渐渐把我们埋葬。挡住地平线的群山最令人沮丧。恐惧向我袭来。于是,我打开落地窗,我们来到阳台上。我呼吸着带枞树清香的寒冷空气。我不再害怕。相反,我感到来自风景的一种超脱,一种泰然的忧伤。我们也是一道风景?我们的举动和我们的生命的回声,我觉得它被这棉絮一般的东西压低了。轻薄的絮片纷纷扬扬,飘落在我们周围,飘落在教堂的钟楼、溜冰场、墓地和横穿谷地的公路勾出的颜色更深的线上。
6、夜幕降临。礁湖的绿色逐渐消失,湖面一点点变暗。水上仍有紫灰色的阴影掠过,闪着朦胧的磷光。
我不由自主地从衣兜里掏出本想给弗雷迪看的我们的照片,其中有盖·奥尔洛夫还是小姑娘时拍的那一张。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在哭泣。从她蹙起的眉头看可以猜到她在哭。一刹那间,思绪把我带到远离这片礁湖的世界的另一端,俄罗斯南方的一个海水浴疗养地。这张照片就是很久以前在那里拍的。黄昏时分,一个小姑娘和母亲从海滩回家。她无缘无故地哭着,她不过想再玩一会儿。她走远了,她已经拐过街角。我们的生命不是和这种孩子的悲伤一样迅速地消逝在夜色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