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傍晚,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看起来很熟悉,但想不起是谁,并不放在心上。她把信随手放在玄关的台子上,走了进去。
已经十月了,天气仍然闷热的紧。在室外待一会儿,全身已湿透,走进冷气房,衣服上的汗水渐渐被蒸发,内衣却还是热烘烘的,紧贴着皮肤。这样的日子让人无缘由地烦躁。
她脱掉已经湿透的衬衣,文胸,套装裙,只穿一条黑色的细蕾丝内裤,光着脚走在大理石的地板上。人瞬间得到解放,像是一条鱼,由陆地回到了水里。
倒上一杯冰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连带着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笑容隐去,表情变得呆滞,如瞬间抽去灵魂的肉体。
有一个名字在此刻突然跃入她的脑中,“安”,那封信来自于安。
并不感到惊讶,知道记忆会在适当的时候自然显现。
安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玩伴,是第一段也是唯一一段建立深厚情谊的友情,在空间不断被拉长的时期,彼此的亲密关系依然维持了很久,却终究敌不过无情的时间,无声无息地消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亲密?好像没有一具体事件,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只是突然地,在某一个时刻,觉得“我们完了”,然后就真的再没有联系过。
信封很普通,是那种随便一家街边小店便可买到的式样,她会不会是一时兴起地给自己寄了这封信?静不由地想到。
拆开信封,掉出一封请柬,大红色的,洋溢着,喜庆着,十分精美,这是一封结婚请柬。“送呈,谨定于公历2012年10月2日星期二为新郎新娘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筵,恭请光临。”
另附信纸上只粗粗地写了一行字:“静,我要结婚,你来。”随后附了详细地址。霍,这不容商量的语气。
出发的时候是傍晚,阳光很好,刺目,让人有些许眩晕感,走过通道的时候,不自觉地抬手遮住双眼。天空是白色的。高铁站建在城郊的小山旁,站台背后是陡陡的山坡,只用铁网简单地隔离了一下,其实这并不能阻挡什么,但这铁网的存在给人安全感。杂草已经越过了站台的边缘,一步一步侵蚀过来。
她闻到柳叶白前的气味,胃开始痉挛,微微疼痛,在草丛中摘下它的叶子,咀嚼,好苦,胃停止了抽痛。这几乎成了病理性的条件反射。但她依然爱这杂草。顺手摘了一把,放进裤兜。这时有一列车望北而去,急速行驶的高铁声音,宏大,尖锐,感觉耳膜快破裂,伸手捂住了耳朵,依然阻挡不了声音之剑的横冲猛击,胃又开始痉挛,摸出一片叶子咀嚼,混着苦味的咀嚼液被吞入胃中,再次得到安慰,停止了疼痛。她点了一只烟,拿着烟的手微微颤抖。
“这叶子好吃吗?”
“苦的”
“那为什么吃?”
“良药苦口”
“这是药!我还以为就是普通杂草”
“嗯”
“你不舒服吗?”
当她在车厢吃下第三片叶子的时候,邻座的男孩子忍不住问道。
她没有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希望他败下阵来,不再过多纠缠。她有过多次胜利的经验,很少有人能承受四目相对的直接,眼神交接其实也是一种交流,但现在的人都怕这种方式,许是怕心底的秘密被窥探到吧,会本能地逃避。越是年长,越是逃避,只有幼童会与人对视。
男孩却未躲避,满脸疑问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此持续大概三十秒,她先移开了目光,手撑着额头,吃吃地笑了起来。男孩被她笑的莫名其妙,不自觉地也微笑起来。
她佯装睡去,不再说话。
“他为什么不怕?”
到达的时候是深夜,刚下过雨,地面是湿的,路灯照耀下,是朦朦胧胧的雾气。昏黄路灯下有很多小摊贩,卖着各色廉价食物,食物蒸腾着热气,与雾气融为一起。烤红薯,热包子,炒粉,蒸饺,这些是温暖身体的食物,对于刚结束旅途的人来说,是无上美味。
想起出发时的阳光,如今置身蒙蒙细雨中,有一种不真实感,像是夏日午后刚刚自梦中醒来的不真实,不知自己,身处何时,置身何地。她拿着行李,不知该往何处去,宇宙天地遗世独立般的孤独感排山倒海向她袭来。她突然有点想哭,想起幼年陪母亲去商场,因为对玩具过于投入,与母亲走散,恐惧异常,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胃再次抽痛。
“静!”
现实的一声将她从那个虚无的空间拉了回来,安不知何时已来到这边,满脸担心。
“安,你来啦。”她露出浅浅的微笑。
“静,好久不见。”
第二天便是安的婚礼。
她本无意置身到这场热闹中来,只是安的邀请让她无法拒绝。如果知道必须面对这样的局面,她当日是否会应下这场约。
男孩满脸怒气,把她护在身后,瞪着在场肆意婚闹的男生。其他的人有点蒙住了,他们大概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因为司空见怪,有一个妇人还嘟嘟囔囔:“生什么气嘛,又没干啥,好歹别人的婚礼,闹什么闹。”
此时的她头发蓬乱,礼服的肩带被扯落,坐在地上,睁着眼睛,她又遁入到那个虚无的空间,她有点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只是看到有个高大的背影挡在她的前面。她扯了扯前面人的衣角,说道:“我没事。”
很明显地感到男孩僵了一下,他转身蹲下来,轻声问道:“真的没事?”满脸担心。
“嗯,我没事。”
他不再问,只是默默把她牵起来,场上的气氛渐渐缓和,婚礼得以继续欢乐进行。他觉得心痛,他再次看到她眼睛里的黑暗,就像在高铁站一样,那个拿着烟手指微微颤抖的女孩,眼睛里是无底的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寒冷异常,没有任何光亮。
他们一起离开了婚礼现场。
一离开人群,她的腹部重新开始抽痛,柳叶白前的叶子已经没有,她陷入无措。“有烟吗?”。男孩给她点了一只,一边颤抖着,一边急速抽烟,她被呛的咳嗽起来,但依然把香烟放进口中,猛吸一口,那模样,像是哮喘病人在吸喷雾药。
“你真的没事吗?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不去医院,让我歇一下就好。”
一根,两根,她在急速抽烟,抽到第五根的时候,她终于恢复平静,腹部不再绞痛,只是脸色还有点惨白。
“今天婚闹的场景对于这里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
“这座城市的人都很奇怪,明明是不正确的事情,大家却都做的理直气壮。一直都是这样,还真的都没变。”
“额,你在这里长大?”
“嗯”
记忆不会消失,会在某个当儿被重新撩动,投映在大脑皮层,让人再历一次往昔。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的父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娶了另外一个女人。他们的婚礼虽然不盛大却也十分热闹,双方家庭能请的亲戚都请来了。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热闹,让人容易兴奋。我被那个女人的弟弟带到后院,差点......,因为我极力喊叫,引来旁人,他最终没有成功。但是我父亲依然娶了那个女人,这件事情也不了了之,并且在往后的很多年,我都被周围人唾弃,可这明明不是我的错,却最终要我来承担所有的后果。很荒唐吧?!这个地方容易让人绝望,如果不离开,就会被同化,并最终长成和他们一样的大人。”
“那为什么要回来?”
“大概之前还没死心吧,这次是彻底死心了。这个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回来了。有些东西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没什么好期待和挽留的。”
她抖了抖烟灰,抽干了手上的最后一口烟,站起来,朝着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