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苏风塔便醒过来。近来他经常早起,晚上又难以入眠,呆呆看着天花板,像个稻草人,不动,几乎没有了呼吸。其实这时候才是他最自由的,可以放纵想象力,漫无边际,犹如花斑豹在原野驰骋,或者像断了线的风筝。
苏风塔相信自己是有灵魂的人,死了可以变成鬼,这个信念支撑着他。
他又想起了张盼雨。张盼雨也是有灵魂的人。对此,他坚信不疑。
苏风塔翻个身,该喂猫了。他下了床,心里盘算着还有几张寻人启事要贴出去。
苏风塔系上最后一颗扣子。他喜欢穿黑色棉布长袖衬衫,有一种安全感。这件衣服是父亲裁制的,纽扣别致,犹如黑色宝石,在漆黑的夜里也能泛起微光。
“虎皮?”苏风塔开始唤猫。
没有回应。
“虎皮!”苏风塔走进院子。
六点钟,天已经亮了,没有风,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热浪。
“虎皮,吃鱼鱼了!”苏风塔绕着院子找猫。
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虎皮介绍给张盼雨。张盼雨心地善良,喜爱小动物。有一天放学的路上,他偶然见到张盼雨走入一条小巷,便尾随进去。张盼雨的身影一出现,七八只流浪猫迎了过来,在张盼雨脚边撒欢儿。
张盼雨轻唤着它们的名字,蹲下来,从袋子里拿出食物。
淡淡的阳光映在脸颊一侧,投到她浓密的睫毛上。不久,一阵细雨飘落下来,洒在她的头发上。她依然注视着猫群,微抿的唇边有一缕笑容。
苏风塔藏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张盼雨。张盼雨总是朦朦胧胧的,刚才在阳光下,是一道琥珀色的光晕笼罩,仿佛烟霞薄雾,此刻又是淡青色的雨水微微漾动,柔柔地看不分明。
猫叫声惊醒了苏风塔,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后院,脸上浸满了汗水。他用颤抖的手抹掉汗水,汗水挂在嘴角,仿佛泪珠。
他已经在缅怀张盼雨了,就好像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刻骨铭心的事情,使他情不自禁开始追忆往昔,然而那所谓的往昔,仅仅是些凌乱的碎片。
“虎皮?”苏风塔集中精力,顺着猫叫声走过去。
后院东南角有间仓库,里边堆放着布匹、衣架,还有乱七八糟的资料图纸等物,全是和裁缝有关的东西。仓库构造怪异,屋脊比正常的房子高了二三米,显得门框低矮歪斜,仿佛被重物压迫着,独木难支的样子。
苏卫一大早便在仓库里忙碌,翻拣布匹,寻找需要的材料,这已经成了日常习惯。他从窗口看到苏风塔,唤道:“小风,进来帮忙。”
苏风塔不喜欢仓库,里边的布匹染料有一种刺鼻的气味,让他感到窒闷。对此,苏卫心知肚明,现在却喊着苏风塔进去帮忙,分明是在教训儿子。
苏风塔本该一走了之,却听到猫叫声,又想起一件事,便进了仓库。
虽然天光大亮,仓库里仍然雾蒙蒙的,飘着细碎的尘埃。投入窗口的光线被树阴隔成了几道,如同瀑布。
苏风塔侧身靠着门框。那只猫正从一堆布匹上走过。
“爸,给我换、换个纱窗。”苏风塔咕哝道。
苏卫的手上没有停,把一卷布铺平,用长长的皮尺量着,一边没好气地说:“什么纱窗?说话老是半截子,有头没尾,谁听得懂?”
“我房间的纱窗破了,晚上有、有蚊子。”苏风塔说。
“破了,补一下就行了。”
“不会。”
“那用胶带粘住。”苏卫不耐烦地说。
“没……胶带。”苏风塔低着头。
苏卫似乎叹了口气,停下动作,稍微转过身,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儿子。
那只猫忽然往墙边的一排箱子跑去,身子撞到衣帽架上,引起一片声响。衣帽架后边是斜搭的天鹅绒帐幔。
苏卫变得极为烦躁,快步上前,一脚把猫踢开了。虎皮怪叫一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蹿到了苏风塔脚边。
“别让你的猫瞎撞!”苏卫说。
“不是我让它……”
“行了,带着你的猫出去吧。”苏卫显得既生气又无奈。
“纱窗……”
“你自己换。”
“我不会。”
苏卫突然把粉笔掰断了,碎末儿撒了一地。他将断裂的粉笔扔到桌案上,双手搓几下,抬起来,看着掌心。整套动作极慢,仿佛第一次欣赏自己的手。
这是父亲克制情绪的动作。苏风塔甚至能看到,父亲的怒气,从全身毛孔散发出来,笼罩在头顶。仓库里更显得雾气缭绕,犹如鬼域。
苏卫使劲捏紧手指,慢慢松开,吐出一口气。
“行啊,我给你换纱窗。”苏卫轻声细语地说。
“哦。”苏风塔抱着虎皮出去了。
什么时候怒放一次吧。
上学的路上,苏风塔的脑海中萦绕着这个念头。
人,什么时候可以怒放?
这念头挥之不去。
从家里出来,穿过小巷,抄近路走到另一条街上,从那里搭乘202路公交车,直达市中心,等贴过了寻人启事,再转乘701路小巴返回,在清远高中后门下车,步行10分钟即可抵达学校。
现在刚到七点钟,时间充裕。苏风塔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穿过巷子,正要走向202路公交站牌,意外地看见了左雯。
左雯骑了一辆新自行车,马尾辫在清晨的阳光下跳跃。
这个时间去学校有点儿早,苏风塔暗忖,除非轮到左雯值日。
左雯的自行车忽然转个弯,往另一个方向行驶了两三分钟,停下来。马路斜对面是姜沃的家。左雯扶着自行车站在院门外,既不敲门,也不离去,就那么静静站着。片刻工夫,院门打开了,左雯往四周扫视几眼,推着自行车走进去。院门关了。
苏风塔甩甩头,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便转身离去。走了十几米,忽然改了主意,还是等到中午放了学,再去张贴寻人启事吧,这样想着,苏风塔返身穿过巷子。
二十分钟后,苏风塔进了教室,迎面遇到了姜沃。
“苏风塔,来这么早?”姜沃感到意外。
“你也很早。”更意外的是苏风塔。
“值日呀,还有别的事要办。你呢?”姜沃说着,拿出一袋小笼包子,请苏风塔吃早餐,苏风塔摇摇头。
苏风塔问姜沃:“你什么时候来的?”
“半个多钟头了。”
“哦……”
“怎么了?”
“没……没事。”苏风塔弯腰从墙角拿起笤帚,似乎掂了掂分量,又放下了。
姜沃早已习惯了苏风塔的作派,马上转身去忙自己的事。
苏风塔出了教室,绕着校园跑了两圈,累得气喘吁吁。他一手扶着篮球架,一手撑住膝盖,看着地上的影子。
不久,左雯的身影出现在学校大门口,依然推着那辆自行车。冯琛跟在她旁边,正与左雯说着什么,一抹朝阳照耀着左雯,秀丽的瓜子脸上泛着光泽,看起来气色不错。
“喂,怪胎!”
身后突然传来喊声。苏风塔心里一慌,背上重重地挨了一击,一只篮球弹到地上,发出嘭嘭的声音。
“怪胎……球掉了……”短发男生叫嚷着。
“怪胎有球吗?哈哈哈!”另一个男生发出粗野的声音。
苏风塔头也没回,跌跌撞撞逃走了。
“瞧那个死捶样子……”男生们放肆地笑着。
文/张嘉骏——一个期货操盘手,在数字和K线中探索世间的逻辑;一位塔罗牌占卜师,在图画与谶言中窥探人生的秘密;同时他还是一位小说作者,在悬疑推理之中不着痕迹地剖析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