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1期“冬”主题活动。
我还是第一次坐公交去元山,以前骑摩托车、小车、自行车都去过,路上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的路程不等。尽管昨天晚上做足了功课,提前找好了公交站台,可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唯恐错过。因为百度地图上的班次,交通APP上的时刻表,还有站台上的安排表,都不尽相同。虽说是公交车,可一天只有四趟,错过这趟七点的,那第二趟可能要到两个小时以后。
冬日的站台上,乘客缩着脖子朝前方张望,站台有十多条线路,这个时段是发车的高峰。几名老年人,和我一样背着双肩包,估计也是到元山风景区去的。公交车陆陆续续驶过来,穿着校服的学生们,结束了一周的苦读,周末早上就急急地一个个往家赶。终于二零八路过来了,我悬着的心这才放稳了下来。两个站过去,四十几号座的车厢里就拥挤热闹了起来。乘客大部分是熟人,应该都是经常在这条线路上来去的,叽叽喳喳的,烟火气十足。
“你知道吗?那个豆腐社有免费鸡蛋领呢。”
“就是大路口那里?”
“是啊,一次性领十二个哩。不用你买什么就能领。”
“那真不错,我礼拜一就去看看。”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心想着这个位置,给老弱病残让座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想起小区楼下挤得踏踏实实互不答理的小汽车,坐着这一元坐到底的公交,真的是两个世界两种滋味。
车子开出了熙攘的城市,明媚的阳光出来了,我的心情也慢慢舒展开来了。进山路过一家纯净水公司,年轻的职员下车了,我抬手看了看时间,七点五十。看到人家在赶通勤,我又忽然感到自己很幸福,这种放松的感觉,与在南宁、杭州、上海旅游大巴上,没有什么不一样。
四十多分钟很快过去,终点站元山风景区到了。我跟着下了车,有一伙老年人在前面,背了包拿了根棍子。我赶上去:“请问回去的车子几点?”
“十一点。”
“下午呢?”
“下午?我们上午就回去了。下午最晚一趟四点钟。”
元山是四A级森林公园风景区,也不知道怎么评的,印象里没有什么景点,为了收费,山门呈扇形建设了两排房子,售票厅、洗手间,还有一些房子不晓得用处,冷冷清清。蛮好,本地人不收费。
进了山门,一股阴湿的冷气迅速罩住了我,我回头对着一位身着浅棕色夹克的老人说:“这里的温度起码比市区要低五六度吧。”
“应该没这么多。”老人腰板挺直,脸上的皱纹深刻,神色灰暗。
“哦。我是第一次过来。你们经常来吗吧。”
这时,后面一位红色冲锋衣老者凑了过来。
“是的,我们每周都要来的,已经几年了。来回两块钱,中午就回家,方便得很。”红衣老者满面光滑,散发出来健谈爽快的气息。
前面横着一幢古旧的山门,说是门,其实就是三根石料柱子,青苔斑斑岁月留痕,下面标注是清朝光绪年间的实物。脚下有条“御修道”,据说是北宋贵妃遍访名医不得,竟在这里治好天花,获皇帝御赐得名。我们沿着柏油马路向上,旁边深壑,如峡似谷,树阴郁日,山石叠过,溪水相激,响声朗脆。一株繁茂的香樟树,从几人腰身粗直径的根部出发,曲里拐突的枝桠足足有六七个兄弟,再往上又分出无穷尽的子子孙孙,撑开一把绿盈盈的大伞,笑眯眯地立在身旁,这一立,就跨越了几百年。
弯过宋代石拱桥,浅棕老者指着夹道的黑褐色木植,“这些还过两个月就要开花了。”
“是桃花么?”
“梅花。”
哦,凌寒独自开的那位。转身望去,后面跟上七八人,都是这趟公交客,都是逾半人生,有说有笑,手里拄着棍子,戛戛敲地的声音,在安静的山谷里尤为充耳。
来时想象自己独来独往,在山间留连遐想,真正进来,四周静谧异常,林深幽暗,不由得心头一紧,遂放弃自己享受浪漫的念头,决定和他们一起上山。
一行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山脚。这边叫无极峰,海拔有五百多米。从下往上望过去,花岗岩石阶一路往上铺了过去,两旁郁郁葱葱的竹林和马尾松,枫香树的红叶缀在这漫天的绿色里,非常显眼。我们拾阶而上。有位老人拄了两根拐棍,棍底下还套了胶皮,两手用力,一步一步往上。常来的登山客和我这样的生手一下就区分出来了,不一会,我两条腿肌肉就收紧了,呼吸加促,全身发热,我跟浅棕老者,和另一位中年女性落在了后面,索性边聊边上。
老者头戴一顶帆布浅棕色帽子,背着深蓝色双肩包,身上已经脱掉了外套,只穿了一件蓝格子衬衫,捏进瘦削腰身的皮带里,显得尤为精神,“您老身体真不错。请问您有多大年纪?”
“你猜猜看。”老人在石阶旁停下,笑容满面地瞅着我,在山门前碰见时的冷峻面庞一下子温润了起来。
我从头到脚看了下,眼光停留在他满脸沟壑上面,脱口而出:
“我猜您有六十五岁吧?”
“哈哈哈!一九四三年的。”
“八十二岁了!”我吃惊地重新打量,匀称的身材,炯炯的眼神。
“真不敢相信,我父亲也八十二了,你看起来比他可年轻多了。他有高血压又是肺病,刚脑梗出院,每天十来种药候着。”我眼前掠过了老父亲中风后一瘸一瘸的样子。
“我没有什么基础病,身体确实不错。”老人骄傲地说。
后面那位女士也惊叫起来,
“八十多岁上山,脸不红气不喘,还不用拐杖,看您那硬朗的腰板,矫健的步伐,可真叫人羡慕啊!”
“您有什么养生秘诀么?”我趁机取经。
“注意饮食、心态、锻炼三点。我坚持肌肉训练,年岁大了肌肉流失快,爬山也有四五年了。”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你也快五十了吧?按理说,从现在就要注意了。”
“四十八岁。”
我想到自己的长跑,心里觉得以后一定也要像他一样有生活质量。
“我在三十岁就戒酒了。烟现在还抽着,每天半包,我抽烟是“假抽”,烟不吸进肺里的。不过还是要想办法戒掉的。”老人半是对我说半是对自己告诫道。我又联想起老父亲那乌黑失去弹性的肺泡来。
我们休息了一会,继续往上,来到了山腰,眼光拨开茂密的树丛,远处对面的山上,阳光灿烂,明艳动人。而我们这边,竹荫遮日,根根修长的竹节,均匀的节距间泛白的节缝,间或一根根枯败的竹子横倒在路旁,好像突然中风倒下的老人,无可奈何地离去。
就这样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也不追也不赶。有时遇到陡梯,目测有七十五度了,触摸到心跳加速的声响,然后围着山体绕过缓坡,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数着。再往前走,路旁立一牌子“乌龟洞”,说是洞,其实是块巨大的山石压着,下面悬空隔出一个洞来,四周是用青砖围着。这时我们和走在前面的人群会聚了,有位高身脚健的中年女人正介绍:
“你们知道么?这里曾经有一个姓张的在这里修炼哩。他退休前是个官,退休后一个人在这个洞里生活了四五年,好像是为了求孙子,就是我们村的。”
“有这种事?这个环境怎么生活?”我很好奇,走过去探身一看,大石头下面的洞里,用水泥抹平了,不过只有五六平方,我眼前瞬间浮现出一位烛泪中枯坐,冥思苦想的老人样貌。抖音里寸土寸金的香港打工人那些小屋子,值当几百万港币,紧紧凑凑的收纳,看起来比这个洞也大不了多少。看起来,一个人的生活空间可以足够狭小,而且也不并影响他的思想深度和广度。
离顶峰还有二三十米的路,前面到达的人群兴奋声已然能听到,不急不急,我和老者坐在石凳上休憩,冬日的暖阳覆盖在脊背上,温暖而轻柔。
“您是本地人吗?”身上已热,交流亦深入起来。
“不是,邻县张铺镇的。”
“那您怎么过来的呢?”
“我是河西大学毕业的,学工的。毕业后分到省外贸,又到化工厂设备科,后来调到粮油公司,临退休公司又被兼并,到那时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也就随遇而安了。”
“真不容易,那年代的大学生真的很少呢?我姑姑跟您一般年纪,在湖南上大学,现在定居在武汉。”
“唉,我们那年月,是受饥挨饿过来的…都过去了。”老人爽朗一笑,站了起来,
“走,登顶去!”
山顶上没多大面积,一个凉亭,一块蓝底白字招牌“无极峰”,旁边立着块绿色牌子,写了紧急联系人和电话救援电话。先前到的几位老人正在照合影,他们是一个登山小组,我知趣地一个人临高眺望。蓝色天际下逐渐泛白直到起伏的山顶,远处立着一群巨大的风力发电叶扇。明亮的阳光下,清晰的山峦披着纵向褶皱,阴影和光照分明,不由得联想起“横看成岭侧成峰”这句诗。山峦一直延伸进蜿蜒曲折的大河,河水碧绿碧绿,大蛇一般在十几个方锥形的绿色小山尖穿来绕去,山脚下星星点点洒着一些村落。站在这里,有点一览众山小的味道;住在这里,又会有只缘生在此山中的感觉。
下山了。拐棍落在石阶清脆的声音,回绕在阴翳的山林里,偶尔有调皮的阳光钻了进来,好奇地目送我们一行人往下移动。我前面有个中年人,拄着根木棍,侧着身子,一下一下别着双腿往下挪,他说这种方式可以减轻对膝盖的冲击。膝盖的痛苦,我暂且没有感觉,不过一步步往下,我的脚趾确实有要穿透鞋子的想法。奇怪,下山的石阶上铺满了落叶,记起上山时没有多少落叶,也许是朝阳朝阴两边植物不同的原因吧。只见各种椭圆、长尖、菱形、针形,灰色、黄色、褐色、棕色、黑色、土黄色的叶片,皱皱巴巴,像一张张满面纹路的老脸,有点不情不愿,还有些安逸地躺平在冰冷的石阶和土堆上,脚踩上去发出吃吃吃、沙沙沙的声音,蛮舒服的。路过一些泥土断层,粗的、细的,遒劲的、老态龙钟的树根裸露出来,一圈一圈挽出来扎进去,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在这里我忽然感觉有深呼吸的念头,微风呼出去吸进来,感受到肺叶的一张一阖,肺泡、毛细血管、皮肤、骨骼、毛发都随之轻柔地张开了。
转下山来,前面一条薄薄的青砖铺就的小路,砖只有三四公分厚,斜斜地一块压着一块,在上面顽强地生长着一抹抹绿,这些青苔,在光滑的花岗岩上是无法生存的,但是在这些青砖缝隙里,却吸取到了足够的养分和水渍,再衬以斑驳的光影,十分欢喜地长着。再走过去又是水泥铺框架子圈起的小径,每个框架子外面是正八边形,里面正方形的是泥土,已经看不到枯燥的泥土了。那成了镶花边的刺绣,厚厚的青苔绿底,上面密密麻麻地缀着肥肥的、紫色的红色的黄金色墨绿色的小叶子,一堆叠着一堆,霎是美丽而精致。
这里是个四周环山的谷底,山下有小湖,所以山上流下来的泉水都涌进了这里面,湖水波光粼粼,一层一层绿浪里,点缀着亮晶晶的珠子星子,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湖边倚靠一棵枫香树,红彤彤、黄扑扑的叶子,在满山绿野中异常醒目,年轻的道童在树下匆匆经过,深藏青色道帽下白嫩嫩的脸颊,身上深藏青色的短装道袍,做工精细质地细腻。
这身“工服”,也许会是个事业编制吧?不知怎的,我就突地回转到了这个庸俗的世界来了。
坐在仍旧喳喳喳嘈杂的公交车上,我看看手机,早上七点出发,十二点就可以到家了。一个上午,领略过山顶的风光,又探看了方寸之地的精致,此外还穿越了几个轮回,的确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