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我遇见她。在一场没有预兆的暴雨里。
如今想来,果然一切都来得太过急促而猛烈,雨滴落下的瞬间连太阳都没来得及隐去它的光亮。当时我幸运坐在一辆正风驰电掣的车里,凝视着它所到之处飞溅起的水花将车窗玻璃割裂成碎片。
一秒后她出现在了视野中——尽管那会儿我对这即将发生的事实一无所知——这个人撑着一把暗紫色的伞,水流沿着伞骨迅速淌成小溪,袖口因此湿透。后来我才终于看清她的模样,车子因为经过行人而有意减慢了速度,视线碰巧相对,那双明蓝色眼睛却蓦地阖起了。她低下头,灰蒙的背景使这身影看起来色彩斑斓,时间轻如一瞬气流,她的侧颜在阴雨中反而像一弯隐隐发光的月亮。
那时候她非常年轻,充满朝气,有着鲜艳热烈的绯色头发与湛蓝纯净的双眸,几乎没有错过一次新品推出,那家甜品店里的每个人都如此信誓旦旦,说她怎样特别,容貌如此不易遗忘。我赞同这点,而且想知道的立刻就知道了,反而是饮鸩止渴。很少有人会忽视或遗漏独特的事物,何况十七年……十七年前我对所有的独一无二都抱有无上的好奇与绝对的热枕,限于年轻时候的精力可以化为所谓冲动与莽...勇之类的强势药剂。
顺水推舟,后来我同样渐渐成为了甜品店的常客。不得不说,眼见永远比听闻来得生动震撼,譬如她比我想象中更热衷于食物,说话语调古怪还带着语癖,开口便让人联想起颜色亮丽的透明水果糖,她身上几乎看不到世俗擅自框定的那些端庄与雅致的束缚,从我与她自报家门起……一切都很神奇,如何能想到呢,她偶尔在沉静中突然爆发绵绵不绝地碎碎念,如今却成了我回忆的基石。
……是的,回忆追溯起那时傍晚,一些放了学的孩子常常结伴凑齐自己的零花钱,兴致高昂涌进店来只为了买某样热卖的甜点。不止一次遇到售罄的窘境,这时候她也只能安抚自己刚刚苏醒的味蕾,沉默着将好不容易抢到的最后一份让给他们。对此,怨言是不会有的,但仍然感到泄气,当日腹中空虚无事可做于是她就在座位上铺开画纸,画食物上的裱花也画人。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她画插画,仅仅是兴趣,她曾经解释过,偶尔会接一些童话插画的工作。作为外行,虽然见识多次我也只能粗略给出画风如她本身一般可爱的评价,包括人物与背景的用色都非常干净清爽,但到底不及她埋头认真作画时的模样更吸引目光——当做玩笑也没有关系的。事实上确实是我本人无法忘怀,那些时刻里橙光覆盖地板的角度、偶尔透进巨大落地窗内的车鸣、投射在玻璃桌面的幻影,静谧中她忽然抬起脑袋,眉间微皱着,阳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侧过脸来是一片金黄。
就像这样,哪怕往后两人的来往远不止一家毫不起眼的甜品店——她对食物的渴求总能突破正常人的想象,但每当念及她的名字,我率先想起倒是各种甜品那柔软甜美的味道,甚至是气息,彼此只相隔了几公分。记得第一次与她碰杯,成打的啤酒,她蜷脚窝在角落里认真嚼着下酒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一只小老鼠——我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比喻,可又因为过分沉浸对方的吃相,险些导致我那原本就贫瘠的冰箱被彻底吃空。
事实上那天她也说了很多,几乎没有停歇,大概酒精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这无根的蓬勃生气,她甚至愤愤地对小半年前在甜品店的会面进行了抱怨——“那时我看到你的脸还没有五秒钟阿鲁!”她瞪大眼睛咯咯笑起来,又咽下一口泡芙。她看着我。“我怎么能确定,一个刚见面陌生人居然莫名其妙地让出自己的甜品是否真的出于好意呢?”
“……你说那是你第一次见我?”我问道。
她挑高了眉毛,“不然是第几次?”
……我没有反驳,只是像往常那样沉默地将自己那份夜宵也给了她。结果疲惫与酒劲到底胜过了胃口,最后一罐酒还没喝完她就靠着我的肩膀睡熟了,而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却只剩下毛毯。我眨着眼仍旧坐在对面,看见那摆了一夜没了气泡的啤酒,嘴碰到罐口却发觉那酒气居然不如她留下的气息浓郁,但我依然选择喝完它,毕竟作为早餐这的确可以提神。
或许是愚者的杞人忧天。最近我经常梦到这些画面。梦见被暮色浸润的巨大落地窗,那些玻璃晕出斑驳的光圈,糊在嘴角的白色奶油,梦里头顶遥远夜空中月影单薄倒映在冲绳蔚蓝海面织成宇宙边缘的星网,一觉醒来我居然还不由自主地觉得刚刚离开的梦境实在太过美丽。其实只要亲眼见过就永远无法忘记,她第一次来到海边时兴奋得像个孩子,欢呼着沉浸水中不肯离开,甚至连食物也失去了诱惑力,最后天色渐暗实在没辙,我便硬将她拽上了岸。
……这确实是一番激烈的争斗,结束后我也狼狈不堪,同浑身湿透的她简直不相上下。但不得不说,这幅可怜模样使原本就身材娇小的她看上去更瘦削了,刚上岸时甚至还畏寒似的缩了缩,喜欢胡乱翘起的头发也湿漉漉地紧贴在额头与后颈上,已经稀薄的阳光模糊了她闹脾气的可爱。裸露部分的皮肤上海水依旧干得很快,回到酒店后零星的水珠与结晶粘在肩膀手臂反射出淡淡的光。
她果然还是、非常气愤,嘴里诅咒不休,一路上都企图扭曲起两臂要甩掉我的手,路人纷纷的侧目也许助涨了些许怒气,最后她甚至开始不管不顾地用脚攻击,我才终于皱着眉头还了手——当然也仅仅是停下脚步搂过了肩膀以此控制住她的行动。
她的力气大概都在半道上耗去了,此刻竟不如我,于是剧烈扭动肩膀也不能动弹后,她只沉默着狠狠瞪过了一眼,而对此我也并没有感到丝毫气恼,捉住后也只是笑着眯起眼打量等待对方的回击。面对面时目光不可避免地会游离过她鼓起的两颊、下颌弧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额边发丝正不断鼓满结成颗颗完整的水珠,轻轻颤动着,又猛然坠落在那蜷曲的睫毛上,眼角承受不住一般柔软地弯起来……在此之前我从没未如此端详过一个人的这些地方,一遍一遍,如视珍宝。
确实已经不再需要这种细枝末节、模棱两可的证据。
好像突然间就丧失了说话的气力,我茫然张了张嘴,只是喃喃叫出她的名字,对方也随即应声抬起了头。她静静地不发一语地与我对视,在这思绪最遥远飘荡的时刻,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将这分秒铭记下来,一切的来势实在太过凶猛无法阻挡,急促激烈的呼吸竟蓦然停滞——下一秒我就吻上了她微微开启的唇。
来不及挣扎。不允许——然而她似乎也并不挣扎。喉间似乎传来一秒异动但终究忍住了。
因而事到如今,我依然能回忆出那一晚碎裂的星星……幽暗而暧昧的光线透过窗帘细长的缝隙漫上床头;那美妙浪漫的天空赤裸着,仿佛她在单薄被单遮盖下的身体。沉静里水汽暗自弥漫,两人的唇齿不断触碰摩挲,胸腔内心脏跳动从容平静,而听到耳边沉重急切的喘息却不由自主感到了一阵激荡,难以言述的感性早已把脑海塞得满满当当。
那么疯狂、笨拙、毫无羞怯……以至于无法控制,我只能一遍遍固执地将吻落于她张开的唇角和火...烫的耳垂,睁开眼寡淡的夜光映出彼此的脸,隔着一层朦胧水雾,她就在我面前梦幻般轻柔、微微歪斜地躺着,汗水涔涔顺着皱起的眉轻滑下来,半是愉快,半是痛苦压抑声音的模样看起来几乎哀怨、令人怜惜。随后的时间,她仿佛不经意点燃了自己体内灼热的光焰,裸露的双腿开始紧夹住我的腰,脚隔着布料暧昧地磨蹭着后背,又松塌下去。就像神秘药性的刺激使然,那一刻她突兀地直起了上身,努力着用她干涩柔软的唇热烈摩挲我的,却再度偏过头去,想摆脱那爱的痛楚,却在快感驱使下一点一点靠近,企图让我的唇寄满她微张的嘴……这柔软瘦小的身躯就在我的怀抱里不断颤抖、痉挛着,湿漉漉的手臂慢慢搭上了我的后背,体内的热意便又一次紧紧缠...绕起来——
心脏、呼吸、四肢百骸……似乎一切慷溉都已匆匆充满了对方,今后所有喜悦都在此时的喜悦前相形见绌,所有苦痛也在这番苦痛前沦为泡影……我俯身亲吻她的泪水,默然将自己毕生的情愫和疯狂的爱欲都统统交与她珍藏在她火热的身体里。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她背对着这头缩了缩身体。那时一束金色的光刚从海平线那边远远蔓延包围而来,正是日出的信号。它在这个分外安宁的时刻里不期而至,唯有她和我注意到了。几天后我离开了那儿,从此再没见过这样的日出。
所以你时常会懊恼。就像最初的暴雨天我或许就应该将她从那冰冷湿透的窘境之中救下,但当时一秒的踌躇,却已将她与身后的楼房街道一并无可避免被甩在了脑后。又或许是那难言冷热的清晨破晓,她蜷缩着小小的身体,突兀而入的光线唤醒了她,又没有,半睡半醒间她翻身向我亲昵地抬起了头,那双虚掩着的眼睛意外是清明的,仿佛千万年的湛蓝冰川忽然融化成柔软的水……我怎么会忘记呢,可现实却让这成了一道从未留下痕迹的风。
我想我还会再去那片海。不能确定具体时间,但我一定会去,毕竟我早已明晰除了故地重游,自己确实无事可做。我可能会同她那般跳进海水游泳,让波浪一阵阵盖过脑袋就这样待上一整天;躺在最舒服的沙滩上做一场星星织成的梦,甚至还会带一杯蓝色的美丽的海水回来。它看起来明明和普通的水毫无区别,但从那里归来的我或许会不太一样,又或许依然是我……要知道——如果一个人历尽了多年见识过世间万千海洋湖泊后,却仍然固执以为它们竟不如从前一人的蓝眼睛美丽,那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可言。
如何呢。十七年前我遇见了我的挚爱,但无数个太过寒冷的冬夜却在随后不断悄然侵袭。每当凭吊往昔,却只能感叹,那温柔至极的人儿确实太早、太早来临我的人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