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暮–13、母亲

这一天,招待所住进来一位中年阿姨,中分的头发,在后面抓了个小马尾卷儿,脸容温润,五官端正。阿姨的身材微胖,个子中等,衣着打扮很合适宜,不张扬,不土气。

木苏苏晚上见到她时,她和气地笑了笑,眉梢眼角却掩不住的愁绪。

打完热水,洗完脚后,言谈的一来二往,阿姨掩藏不住自己的心事,

“我儿子不见了。”

“啊!怎么会不见呢,之前在哪儿做什么事?”苏苏一听这么个大小伙失踪,鲜有耳闻,不禁也为这个萍水相逢的阿姨着急。

“大学毕业后独自闯荡。现在半年没和我联系了,打他手机也是暂停使用状态。”阿姨忧心忡忡,

木苏苏想着这还真诧异哦,她是知道很多农村出来的大学生毕业后,就好似彻底脱离了农村,挥别了那些土得掉渣的陈年往事,失踪于养育了自己,其实也给自己带来过深刻自卑感的双亲,因为自己从此可以出人头地了么,得赶紧甩掉那些破包袱!但是,阿姨来自中部首府。一个年轻的小伙儿要做到几个月蒸发,杳无音讯的状态,就不免让人揣测是否不测。

“最近有一次告诉我在读x大学的硕士培养项目。”

木苏苏长嘘了一口气。在各种非脱产项目班正值鼎峰的年代,这个名府的门槛就更高了,这个男生其实还真是不错啊,

“阿姨放心吧,这个项目不是随便在读的,以我的了解,至少代表在江城的工作状态还是不错的。”就发自内心地去劝慰她。

“可是,今天我去了学校,请老师帮忙查询,他早退学了。”阿姨话锋一转,一波三折,木苏苏的心就提了起来,

“为什么退学呢,有没有和同学联络?”她追问道。

“老师也不知道退学的原因。”阿姨叹了一口气,怪我吧,对他平常不关心,很少联系他。”阿姨喃喃自语,双目呆滞地停顿在房间的某一处,倦容浮起。

木苏苏自己就在心里来回兜了几个圈子,虽然她不知道这对母子之间的真实的感情状态,也不需要去了解。换位思考,自己的孩子,或自己的母亲不见了,是否安好,是否受难,还是天人永隔,能不焦急,不火烧眉毛吗?舐犊情深,这是缘于血脉相连的牵挂,也是于陌生人间的同理心。

她直觉告诉她,情形并不会绝对悲观,

人之误入歧途,无非缺钱花,被引诱,被胁迫;人之不幸罹难,无非天灾人祸。销声匿迹,要不发生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得趁着夜黑风高,或者露财被起了歹意。这些不测实现的可能性都不高,因为这个年轻人将以往的工资,都在为自己的未来投资。

“阿姨,你明天去请老师帮忙问询同学,看看他有没和某个同学有联络,再看看报名时留下的个人资料,电话、住址,这些都是可以查询的途径,”苏苏一口气说,

“另外呢,他在江城有没有朋友啊老乡啊什么的?”她就探询地望向阿姨,期待能够进一步地让这位母亲的心安然。

“有一个,我知道!”阿姨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

事情现在稍微能够梳理开来了。

第二日下午,木苏苏上完自习的晚间片歇,阿姨就电话她,两人就坐在步行街餐馆的一间,等她儿子的大学同学前来会面。

一个戴着黑框眼睛的小伙子,背着通勤包,步履匆匆,冲了进来。显然,大家都很焦灼。

阿姨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失望的是学校的老师联系了好些同学,却彼此鲜有联系;而觅报名入学时的住址信息,儿子的确租住在此,但是房租是预交,房东也不知其何去何从。

“他也很久没有联系我了。”刚刚抵达的小伙子也无解。

这个时候,阿姨的电话就响起来,阿姨有些烦躁,用家乡话依稀答自己现在在哪里哪里,片刻,急冲冲地答道“正在找”,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一干人就又陷入了思索的僵局。

可是,大家都要继续努力,不放过任意一个微小的线索,祈盼黎明的抵达,祈愿晨曦燃亮所有的希望。

木苏苏这个晚上,就去网吧,很简短地给对方发出了一个加急电子邮件,“你的母亲在找你,请速回电话。”

一切就看天意了。

晚上临睡前,

“苏苏,我想着呢,等他回来呢,你也考完试了,我就来江城帮他做饭,到时候你念书,两个年轻人一起吃饭喝个汤。”阿姨缓缓地,难过道。

“您别担心哦,一定没事的。相信我。”木苏苏就婉言言他。她还不习惯去接受这种没有料及,突然临幸的好意。更何况,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种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其实都徒劳无益。生活啊,残忍的生活!

第二日,阿姨就出门一日游了。你只有在无望、索然寡味的情况下,才会决裂到以一种逆向的极端来麻醉自己。

晚上回来,阿姨就细数今天的所见所闻给木苏苏听,“地下通道的两侧是水族馆,有好多美丽的热带鱼游来游去。”

木苏苏就“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多次上江堤,的确是看到这个招牌,原来在这个金壁辉煌的国际旺角,还暗藏着这么一个水族项目。

“在水乡,摇船的女子问要不要唱歌儿听,一船人不作声,”阿姨就笑起来,

“只有我说你唱吧,就唱一个。”木苏苏就察觉阿姨是在苦中作乐。

你有没有造访过江南水乡?河水丰盈,微风过处,跳跃一池春水;两岸民居纤巧有如画笔勾勒眉梢,轻窕;阳光隐晦地疏密,一船离人轻篙点点,穿梭在母亲的胸膛。

木苏苏这时才想到,这位阿姨并不是她自己谴责自己年轻时候个性太强啊,而是年轻时一定是一个角儿啊。你无法想象她的笃定,这是一种经由时间漫长的千锤百炼,才造就的魄力。

好在,运气眷顾了母亲柔软的心。

“苏苏,找到了。他也收到了你的邮件,今天竟然打了电话给我!”坐在教室里的木苏苏接到了电话,喜出望外!

她又在步行街和阿姨会面了。

“我晚上的车回去。走之前我一定要请你吃饭。”阿姨斩钉截铁,木苏苏就百般托辞,无非她觉得自己实在没为此做什么。

“真是太好了,我一出门就遇到贵人。”木苏苏想象不了阿姨说出这句她受不起的话时,怀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她自己倒是有些触动。所谓的触动其实是一种情感没有达到足够的共振前,无法言述的形态。她是一个女生,但并不是一位母亲。

因为,她在想,如果这个鲁莽的小伙子,并没有及时查阅邮件。而邮箱,也是这位执着又坚强的母亲,提供给她的。而殊途同归,到底有多少人在尝试联系他呢?她做得最多的,仅仅在于夜深陪伴。

总之,木苏苏就坐在餐桌边接受了这份好意。原来小伙子为了跨国工作,才提前退了学的。结局是如此颇有传奇意味,又因意外着惊喜,而令人万分感动。

阿姨自己很少动箸,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临行,她又强塞了一大堆水果给木苏苏,“我自己家里种的,怎么可能带回家。”阿姨撒着谎。

两人最终就告别了。

木苏苏拎着水果心想自己真是太幼稚了,还有点懵懂于人情世故,收了这一堆水果怎么处理⋯⋯可是你不收,她又如何走得安心⋯⋯

举头三尺有神明。岁月老矣,苍天终不负苦心人啊!

木苏苏回到招待所。这时空余一个人的房间,分外宁静。她凝神思索半晌,岁月平缓,岁月又是什么呢?

跳出这一方片刻宁静的空间,就是这个片区,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地球,但是宇宙又如何解释这些存在。是人脑造出来的幻像吗,我们的私欲又能是幻像吗?渺小,又很巨大,崇高,又很卑微,干净,又很猥琐⋯⋯一对对相对概念的纠结中,人们仍然乐此不疲、前仆后继,又别无选择地步履蹒跚,不古的是责任、义务、延续,这是一个低级本能与高级进化相结为伴的运作机制。你会摄入这些印象符号,同时又以行为致力于井然有序;对死亡这同一个结局无法避免,又渊源于求生意志的浑然天成而意图免疫。

无疑现在还是愉快的!

她端起脸盆,放入沐浴用品,换洗衣物,步履轻快,直上顶楼的公共浴室。招待所的唯一好处象北方一样,是供应暖气的,这样手洗的衣服就会干得很快;同样,公共浴室就受到普众的欢迎,不少教职家属甚至花上五毛钱,领着女儿跑上来沐浴。当然,就有些人缺乏公德,用热水洗起了衣物。

木苏苏照例衣服逐一脱下来,整理好置入储物柜,现在她想洗得多慢就多慢!再也没有什么破烂玩意儿指责她怎么样了!浴室蒸汽袅袅,莲蓬头如柱喷涌着微烫的热水,很快,皮肤就适应了,汗毛孔打开,在极度紧张后短暂地放松,有那么一刻,她满足地合拢起眼睛,默然,“既然你的人生就这样被推动着朝前滚动了,最简单的,最务实的,最活在当下的奔跑,仅仅是,

别忘记‘母亲’,快跑,别让‘母亲’等太久——过去,现在,未来。

木苏苏端着脸盆,周身还徜徉在暖洋洋的余温,走下楼梯,听见传来隐隐的哭泣声。她闻声而去,一个打开门的房间,一名年轻的斯文女子眼睛通红,泪水浸润眼圈,打湿了化着淡妆的脸颊。几位女旅客围在旁边,七嘴八舌,

“你一定要找律师,通过律师维护自己应有的权益!”看起来是知识女性之一义愤填膺地说道。

“我都很久没有见到我的孩子了,婆婆把我赶出门。”年轻女子哭哭啼啼,掩藏不住的仓惶和柔弱。

原来这个女子从邻省嫁到江城,许是家庭矛盾由来已久,生下孩子后,就惨遭婆家驱逐。由此这些年不幸变故的刺激,导致她现在睡觉必须戴上耳机,听着音乐,不能受到任何一点点外界声音的干扰。这就是典型的神经衰弱啊!

啊!它妈的!什么世道啊!木苏苏想着这个城市不知为何,总是有那么一些鲜有见闻的鬼魅魍魉,沾沾自喜于盲目的优越感,自侮不自知,放肆地猖獗,不过井底蛙耳尔,不过井底蛙耳尔!

后来木苏苏在浴室又见到了这位女子,面容苍白,楚楚可怜。她就更坚定了内心的判断。

有异乡人云,“几十年前,山水寄托人,我们那里才是真正的望乡。”

愿您时至今日,一切安好,把那受欺凌的,不堪回首的过去彻底忘却吧。也不要再回到旧地了,能勾起这位被欺凌的母亲,伤心记忆的旧地,在北风亦为您悲鸣的那些晚上,陪伴您的一定是月落孤星冷。事实上,

盘桓的八,九年后,随着城市蓝图的洗头革面,此处夷为平地,那个车场,那个操场,那片楼,那条街,那个招待所,甚至那个上岛咖啡,所有的悲欢离合,浮生无暇,已经永远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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