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舞鞋》——汝鼎

 她提着她那双旧的红舞鞋走到那老地方时。

  正是十一点差一刻。

  广场的喷泉按时伴随着烂俗的音乐开始它的工作,不美丽但守时。

  她那美丽而不守时的爱人匆匆拨来电话,声音里仍带着困倦的睡意,像被人囚在了细鹅绒软枕头里。

  他说:

  “茜茜,我晚一点去找你好不好。”

  她赤脚站在广场上那级磨损的石阶上,低头看着自己淡粉的趾甲,轻轻地问他:

  “去哪里找我呀?”

  她是天生的娇声娇气,听不出喜怒,说什么话都像是娇嗔。

  “去咖啡厅啊,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啊。”

  广场上的鸽子再一次被调皮的孩子惊起,灰扑扑的翅膀叠在她眼前的那一小角天空。美丽而不守时的爱人应该再加上记性差的缺点。她笑也轻轻。

  “分手吧,不用来找我了哦。”


  茜茜要退出舞团的事。

  起初谁都当做是玩笑。

  任娉婷在私下偷偷说给大家听的时候,没有人不去“嘁”上她一声。

  “茜茜对舞团的爱日月可昭!”

  姑娘们放肆地在厅里大笑着说。小伙子们偷偷在心底里说。


  但是玩笑到底成了真。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上午的时候茜茜还在学那支新舞,沈老师才夸过她学习速度惊人,让她为他们做了演示。中午的时候茜茜便提交了退团申请,拉着她似乎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走了人。沈老师挽留的话都只说了一半。


  “茜茜生病了?”

  “茜茜受刺激了?”

  “茜茜出事了?”

  任娉婷再这样肆无忌惮地猜测时,就没有再被大家“嘁”来“嘁”去了,都叽叽喳喳地跟着她一起“妄加揣测”。孙淼平时和茜茜走得近些,又是出了名的口风不严,当下便忍不住吐露出来:

  “茜茜这几天,都没跟她男朋友联系。”

  姑娘们立刻瞪大眼睛围住她,七嘴八舌得活像初春的鸟雀。

  “好三水,你快再说说!”

  “茜茜她男朋友和她那么般配,怎么能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呢?”

  “莫不是出轨了吧?”

  ……

  “出什么轨出轨!我看你们这群小丫头还是脱轨了呢!不好好练习这几个动作,过两天表演出丑我看你们找谁哭去?”

  沈老师才追出去对茜茜说完了后半段挽留的话,一回来便见她们吵吵嚷嚷,立时便动了真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看着这几个姑娘神色沮丧,想想刚刚无动于衷坚持离开的茜茜,心中滋味难明。


  茜茜遇到路口的那个小画家的时候,还是有男朋友的。

  但其实严格来讲,她那美丽不守时的爱人那个时候就已经和她“异床异梦”了。但是这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在当今这个步履匆匆的时代,你走得太快,鞋子跟不上脚、滑落下来是件蛮正常的事。多再走上几步,或者停下来整理一下,一切又很完美了。所以之前也有过几次“异床异梦”经历的茜茜不觉得这是件多么要紧多么可怕的事。看破不说破,日子过得也算潇洒甜蜜。

  但是小画家可不是这么通透的人。

  茜茜因此对他的穷困潦倒很能理解。

  她挽着美丽爱人的胳膊路过小画家的摊子,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那摊子一眼,小画家便十分“熟练”地揶揄起她的美丽爱人:

  “帅哥,今天又挽个新的美女来啊,今天不画一张了?这个比上回那个长得好看,啊,也比上上回那个气质好!”

  茜茜听着他那稀奇古怪的口音便忍不住仔细瞧瞧他,相貌平平无奇,发际线岌岌可危,只有一口好牙,不仅整整齐齐,还仿佛漂白过头了一样闪闪发亮。

  美丽爱人恼羞成怒地拉着她要远离是非之地时,茜茜还是恋恋不舍地回头瞧了一眼小画家的牙。

  真是一口好牙啊。


  冯恺珏是没想到茜茜会做得这么绝的。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社交软件统统拉黑。

  茜茜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从他的生活里一把抽离。

  真的是毫不留情。

  连他送她的礼物都一律快递邮回。

  天知道他拆快递的时候骂了几句脏话。

  他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一点点地想,他到底是哪里惹了这位活菩萨不满意,平时看上去温温柔柔,一点脾气也没有的人,居然一下子“咬人”了。他又气的骂了句脏话。

  他妈在隔壁听到他这句,恨得摔了锅铲,“冯凯珏你给我滚!老大一爷们睡到大中午,什么活也不干,就知道嘴脏,滚去找你那茜茜去!别在家碍我眼!”

  他于是又忍不住骂了两句。他妈气得来砸他的屋门。

  “快点起床滚蛋!”

  他仍旧忿忿地不肯动身,只想着茜茜为什么变脸。


  茜茜一五一十地跟小画家讲了她和美丽爱人的恋爱经过。

  惊得小画家下巴都要合不拢。

  “美女,你是打21世纪来的吧?不是从什么稀奇古怪的朝代穿越过来的吧?”

  茜茜被他逗笑了。

  “什么呀,你才是从稀奇古怪的地方来的吧?没见过有比你更不会说话的了!再说了,现在谁还叫美女啊,都叫小姐姐了!”

  “我这是接地气,这样称呼听起来多朴实啊。别说我了,你这问题也太大了吧?”

  茜茜不笑了,皱着眉盯着小画家,有点委屈。

  “那你说说吧。”

  小画家一开口就说个没完。

  “你俩在广场相遇,你就因为他帮个孩子追个气球,回头冲你一笑,你就认定你俩是天定良缘。美女,咱这是生活,不是小言或是狗血八点档。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决定你未来要和谁在一起,乃至结婚生子,真的对自己负责了吗?美女,浪漫是件好事,但是也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吧?”

  茜茜低着头,看着手里袋子里那双旧的红舞鞋,她练习总是很刻苦,鞋子磨损得厉害,她本来打算一会儿去扔掉它,此刻却把袋子攥紧了。

  “不都是这样的吗?大家都说这是好的——”

  她的声音低弱下去,渐渐听不清了。小画家问她:

  “大家说是大家的事,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觉得,就像你跳舞这件事,不也是你自己喜欢才会坚持下来的吗?”

  茜茜抿住唇,没有作声。

  “天,美女,那你跳舞跳了那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他们都说我应该去跳舞。然后,老师夸我有天分……”

  她抬起头来,精致的面庞犹带一点孩子气。

  “……”

  “美女,我现在怀疑你谎报年龄。”


  茜茜的爸妈要早一点知道茜茜准备退舞团。

  茜茜妈有点惊讶。

  “当年那么费劲进的舞团,怎么说退就退了?”

  茜茜爸却笑着点头。

  “茜茜长大了。”

  他夹了一筷子肉丝给茜茜。

  “现在可以多吃点咯,我们家茜茜还是胖点好看。”

  茜茜妈有点不能接受,想说点什么又忍回去,夹了一小块金黄的糖饼给茜茜。

  “那也吃点甜的吧,舞团太苦了。”

  茜茜妈叹了口气,茜茜爸笑话她。

  “怎么了,舍不得茜茜在舞团挣的那些钱?”

  茜茜妈气的放下筷子掐了他腰间一把。

  “我哪是那样的人?你瞅瞅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好好好不是不是,我们茜茜妈最视金钱如粪土了!行不行?”

  “什么行不行!你这老头子!”

  茜茜笑了。


  茜茜退团前的那个晚上,跳了整整一夜的舞。

  练习厅里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

  落地窗外的霓虹灯与黑夜交织在一处。光渍在黑色里,却总嫌不明亮,有一种伶仃的落寞感。

  茜茜跳到脱力,倒在地上的时候,腿已经略有些抽筋的感觉了。她把束起来的头发解开,因为长时间的束缚,头发已经变得弯曲,海藻一样地披散下来。

  她盯着天花板上略显明亮的灯,慢慢地揉捏腿部。

  有些事就是这样,就算你已经做好了决定。但你还是忍不住一想再想。

  茜茜坐起身,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问她:

  “你爱舞蹈吗?”

  回答自然是无声而沉默的。只有镜子里她脚上的那双舞鞋兀自地红。

  哪有那么多爱与不爱。只有被时间催化酿制成习惯的一点炫耀式的喜欢吧。

  倏地开罐品尝,没有甜蜜没有苦涩,只有不知所以然的古怪滋味。

  鸡肋一般。


  她退团之后拉着行李箱回家时又遇见小画家。

  小画家晒得更黑了些,牙显得更白,颇适宜为黑人牙膏做实体宣传。

  “嘿美女!去旅游啊?”

  他仍旧那副老样子,自来熟得吓人。她只捂着嘴轻轻地笑。

  “不呢,我去做支教。”

  小画家惊得眼睛都要脱眶。活像个神经兮兮的大号玩偶。

  “我没想好我真的爱什么。与其荒废时间漫无目的地想,不如去做点实事。”

  茜茜的回答带着一种大众化的模式感。小画家的眼睛归眶,兴趣却已失。好好的一个姑娘,还是改不了亦步亦趋,追随大流的习惯。仿佛明珠失了光彩,怎么看都像是鱼目。

茜茜看透了他的表情,却仍是笑,向他摆了摆手,便大马金刀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冯恺珏再见到茜茜时。

  正是十一点差一刻。

  却已是八年之后的事了。

  八年足够做什么?熬过七年之痒?潦草地混成出版社编辑部的一个小组长?

  对于冯恺珏是如此,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的来电显示,“任娉婷”这三字已经越来越令他窒息了。八年了,从恋人到夫妻,“痒”劲已过,但只是麻木了。

  “小冯,一会儿那位作家你接待一下,当下少有的写杂文写得好的,字字见血,你也正好借鉴借鉴,学学人家的笔锋!”

  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的部长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细细叮嘱他。虽然言辞显然已经委婉了,冯恺珏却一下子就听得出部长是在嫌弃他笔锋太弱,只觉得整个部门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瞧住了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连连称“是”。


  茜茜没见过这么惊愕的“美丽爱人”。

  当然“美丽爱人”已经不如过去美丽,婚姻真的令人发福,茜茜留意到他无名指上低调的婚戒。

  她瞧了瞧腕上的手表,十一点差一刻。

  “冯先生时间观念很好嘛,早到了这么久。”

  冯恺珏这才挣扎着把自己的声音从难以置信中整理出来。

  “茜茜?你不是之前跳舞来着吗?怎么——”

  茜茜照习惯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了四块方糖。过去她随大流,认为咖啡苦才醇美,但到如今按照自己的方式重糖重奶,才品出咖啡的醇美。

  她略略一扬眉。

  “退出舞团后就不再跳了,转了行嘛。”

  冯先生的这种略显狭隘的惊愕,茜茜深以为这是长时间枯燥办公室工作的恶果,毕竟铅字和纸张没有嚣张变异或是进行枪械大战的可能。

  茜茜又添了一勺奶。

  “冯先生不也是变了吗,都是正常事。”

  冯先生倒也的确不是过去的少年人了,鬓边也有了早生的华发,他端出常作的笑脸来,

  “是,人总会变的。但想必您仍和当年一样最是讲道理,您看咱们这合约——”

  窗外下起淋淋漓漓的雨,冯先生的声音在她耳边模糊下去,隐隐的雷声擦过来,携着带着泥土气息的风。

  “是雷雨啊。”

  茜茜这样感慨。


  她支着小黄伞走过熟悉的路口,没指望遇到熟悉的人。

  但事与愿违。

  该称为画家的小画家还是死乞白赖地蹭在一把印满广告的巨大遮阳伞下画他的画。

她慢慢地走过去。

  见雨已经淋湿了他大半个后背,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嘿,你怎么还画画啊!”

  小画家的后背略略僵了僵,随即仍是一贯的轻松快意大嗓门。

  “我做的是我想做的事,当然能‘还’啊!”

  他转过身子,冲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怎么?不犯傻了?回去跳舞了?”

  她笑着摇头。

  “回去跳舞才是犯傻,我不是真的喜欢。”

  “那你不后悔?”

  她想起那些灯光下的旋转,咄咄逼人的采访,噼里啪啦的快门声,头摇得坚决。

  “不后悔。”

  小画家有点唉声叹气。

  “其实你跳舞还蛮好看的。都放弃了怪可惜的。”

  茜茜笑得有点俏皮。

  “我没有都放弃啊!我留下了我的红舞鞋。”

  小画家皱起眉瞪大眼。

  “你留着红舞鞋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茜茜又是摇头,笑吟吟地从口袋里取出那支红色的钢笔递到他手中。

  阴雨连绵的天气,阳光自然不是很好,但那支红色的钢笔却仍有些闪闪发光的意思。


  “我在纸上跳舞。”

  茜茜笑得好开心。





作者: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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