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妈
078
除了这些,我们的矛盾来源,就是他的喝酒。
他们单位不怎么样,对于喝酒倒十分热衷。开始我忍着,因为他控制着量。大概是担心我还没吃饭,所以早早地就回来了,给我带着饭店里的菜。那时生活条件艰苦,能经常吃到饭店里的菜,无疑是一种享受。所以我也没计较什么。
可是,每个人都天生有一种品质,就是越纵容越放肆。
井蛙慢慢地变得放肆起来。经常喝酒到很晚,越来越晚。喝的也越来越多,回来一头栽倒在床上就人事不醒了。终于有一次,他在酒后睡着的时候,酒劲涌上来,吐了一被子。那种酒精伴随着腐食发酵出来的味道,在窄小的房间里混合,搅拌,扩散,弥漫,简直令人窒息。
我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叫他,骂他,而他浑然未觉。
我只能将门窗打开,晾了一会儿,将那些秽物清理干净。三九的严寒天气,炉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家里顿时像冰窖似的。加上那晚下着大雪,雪雾随着寒风裹挟进屋里,在地板上铺了白白的一层。世界很冰冷,我的心更是冷冻到了冰点。
我干脆不睡了,穿好棉衣,生起炉火。坐着生了一会儿闷气,意识到我们的家庭正在向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暗藏着无限危机。
我要改变,必须改变。改变家,改变他!
鲁迅先生说得没错,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而我却是,宁愿在改变中死亡,也不愿在沉默中麻木。
我屏住呼吸,把他的被套扯下来,洗干净。然后又把屋里认认真真地打扫了一遍,洒了很多的消毒液。家里就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呛鼻味道。我是天生的过敏性体质,一闻到不好的味道就会不住地咳嗽,打着喷嚏。但我此刻,喜欢这种味道。我需要强烈的刺激,以让我麻木的肢体,重新获得知觉。
打扫完家,我就坐在灌满寒风的房间里,默默总结着人生的经验和教训,计划着怎么把控我的未来。我的未来我做主。如果我不能控制某个事物,或者某个人,就算拥有再多,都不能保证它们永远是我的。
079
即将天明的时候,井蛙醒了。他看了我一眼,又望望搭在摩托车上的被罩,不住地叹气,自责,反复说道:“我怎么吐在被子上了呢?真该死!”然后他起床,穿了秋裤,趿拉着拖鞋,光着膀子就出去上厕所了。他的体质很特殊,特别耐寒。就算是如此严寒的天气,出去上厕所也懒得穿件棉衣。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可是我把房门从里反锁了。
他在外面不停地敲门,我不理。
我慢条斯理地洗漱,吃早点,再精心地打扮着自己,任由他在外面敲门,求饶,呼喊,以及咒骂。他试图用暴力破门,好在房东在房门上没有偷工减料,里外都裹着一层坚硬的白铁皮,结实得很。他费了半天劲,无济于事。慢慢地没了声音。
我忘记了这样僵持了多长时间。多年以后吵起架来,他说有一个多小时,可是我怎么记得只有几分钟呢?我收拾完以后,等到要上班了,就开了门,推着摩托车出去了。因为天冷,摩托车放在外面,早晨就启动不了,所以只能放在屋里。
我只记得,我出来的时候,看到他蹲在门口瑟瑟发抖。头发上,背心上散落着一层雪花。裸露着的胳膊上却升腾起一股白气。门一开,他骂了一句:“你真毒!”就连滚带爬着回了屋。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只是从他的动作上来看,麻利,迅速,丝毫不僵滞,应该没有被冻坏。看来,我的惩罚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这让我有些懊恼。
不过,瞬间的灵感突发,找到了对付他喝酒的办法。
080
有一次,他出去喝酒。他一出门,我就把房门反锁了。
他进不了门,就站在外面敲门,要么敲着玻璃,说着好话。一会儿又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试图打动我。其实隔着玻璃,我无法能完全听清他在说什么。反而,他的声音在暗夜里飘荡,就像一个巫师在念着咒语,让人头皮发麻。
他说他的,我坚决不开门,嫌烦就蒙上被子。
一次纵容,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无数次。况且像他这种死不悔改的人,受些惩罚是他应得的。我后来还在认为,他始终未能改掉那些坏毛病,和我的惩罚不够彻底有关。
终于,他消停了,屋外没了声音。我就在恼恨之中沉沉地睡去了。
我以为他去附近的同事家住了。那时他们单位很多同事和我们住得不远,多数是些单身的小后生,和他的关系都不错,而且貌似很尊敬他。可是第二天我才发现,他睡在炭房里的一块门板上,呼呼地打着鼾。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了心疼。但旋即心里又升腾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的衣服被弄得污迹斑斑。家里的衣服基本是我洗。偶尔让他洗一次,他就像个老太太似的喋喋不休,洗出的衣服该脏还是脏的。仅是过一下水而已。除了灰尘,什么都洗不掉。
唉,本来想惩罚他,结果却惩罚了我自己。
他能毫无顾忌地穿着脏衣服招摇过市,而我却不能接受他这付邋里邋遢的样子。男人成了家,他的穿衣打扮直接代表着女人的审美能力和是否勤快。我可不想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说三道四,尽管他认识的人多数不认识我。
有次我埋怨道:“看你这身装扮,就是一个不检点的人!”
他嬉皮笑脸地道:“看我这身装扮,就知道老婆是个不检点的人。”
以后,他晚上喝完酒回来,如果我把门锁了,他敲一会儿就放弃了,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炭房成了他的御用行宫,经常光顾。有时在凉房,有时在院里的某个墙角,有时则就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不得不佩服他的睡眠,胡乱铺点东西就能睡得鼾声如雷。
结婚一年多,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工资翻了一番,只是应酬更多了。其实,那些应酬毫无意义。就是单位几个同事,不迎来不送往,不过年不过节,天天在一起,喝来喝去,有意思吗?
终于,我放弃了这个无用的策略。
对于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任何救赎,都是徒劳无功。
081
结婚后的一段时间,我曾一度地认为他一无是处,无任何优点。不是我心里设计好的理想伴侣。真不是,尽管无奈,但我不甘。
他的朋友们经常说:“井蛙都当了车间主任了,大家都羡慕,你怎么还不满意呢?”
我心想,一个破单位的一个烂主任,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我们仍旧租着房,过着清贫的日子。商场里那么多漂亮的衣服,每每留恋在旁边不舍得离去。看看价签,又不得不带着遗憾离去。
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自知。
我很有自知之明,但他没有,还很骄傲。不仅骄傲,虚荣心强到了极点。他说这是男人的尊严,我笑笑,狗屁!尊严不能当饭吃,不能变现。如果年轻的时候因为所谓的尊严而错失进步的机会,到老了,就会为了吃饭问题而出卖自己的尊严。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很多时候,尊严确实是可以用钱买回来的。
比如他,如果很有钱,就完全没必要整天窝屈在家里逆来顺受。
这就是钱能买来尊严的活生生的案例。
每当我抱怨买不起衣服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很受伤的样子。一般情况下,一言不发,但明显看出不高兴了。有时就争辩说:“你想买衣服你就随便买,我即使再没本事,还不至于给你买不起衣服!银行有存款,我从不限制你花钱。当你想买一件衣服,存款不够时,你再来教训我!这样天天说来说去,有意思吗?”
呵呵,这就是他的境界!我无语。房子都没有,我把貂皮大衣买回来搁哪?搁在积满灰尘的床上,还是挂在斑斑驳驳的墙上?婚姻,真的需要匹配。才子佳人,只是传说,除非才子的才,能够承担起风花雪月的物质基础。
082
如果说他的优点,大概就只有一点了,就是脾气好。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脾气太好真的不是什么优点,反而是窝囊废的代名词。
有时他回来跟我说,谁谁谁坑他了,某某某黑他了。我一听就不由上火,有种严重受骗上当的感觉。就像网购了某样东西,回来后才发现和描述不符。至少网购还能退货,而他不能。我经常想,我的视力得低到什么程度,才会选择这样一个不会对外界反抗而只会向老婆诉苦的男人啊?这得无能到何种境界啊?跟着他,前途呢,未来呢,安全呢,归宿呢,谁将为我的青春和美丽做主?
每当这时,我就对未来充满了绝望。
所以他欲求安慰的心不会在我这里得逞。我心情好的时候,就不说话,或者旁敲侧击地告诉他,这是你的问题,不是那个谁谁或者某某的错。人家追求美好生活,无可非议。你所做的不是倾诉,而是痛定思痛地反击。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直接爆发,破口大骂,摔盆掼碗。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跟了你,我这辈子算是倒了血霉了!”我毫不隐诲地表达着我的绝望和痛苦。让他的所谓烦恼,在我的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失败,而不总结,注定失败伴随一生。
有时,他回来跟我说被领导表扬了,或者干了一件十分得意的事。我则更觉得他缺乏稳重。表扬有什么用?得意有什么用?工资涨了吗?职位升了吗?人家就是看中你这点虚荣心,才只给你这些空头的奖励。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真正有能力的人,是不需要炫耀的!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学生一样沉溺在这些虚无之中呢?小喜则喜,小悲则悲,从不去设计经营人生的策略。不懂策略,永远难以成功。
把这些小荣誉当成快乐的资本,就会对大成功缺乏足够的动力。
尝试了几次,他以后便不再跟我诉苦,也不再跟我炫耀了。但察颜观色,我能知道他哪天受气了,哪天被赞美了。我不是不愿意分担他的痛苦,以及分享他的快乐,只是觉得他实在太天真了,天真到我像哄一个娃娃一样。
083
婚后,我们和柚子、小美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他们在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年举行了婚礼。两家经常在一起聚会,要么在我家,要么在他家。那时还不流行到饭店聚会,可能是受到经济条件的限制吧。
柚子家也没买房,但租着很大的楼房,冬暖夏凉,十分惬意。每次我跟小美抱怨我家的条件不好时,小美却说:“井蛙没问题,很快就会改变的。”她貌似比我都了解井蛙。
后来,城市改造如火如荼,小美家的旧房被拆掉了,土地被征用了,获得了几百万的补偿款。柚子便辞职了,用这笔钱做资本,干起了工程。生活更是锦上添花。
小美本来就美,在美好生活的滋润下,更是花枝招展。想比之下,我就相形见绌了,一种自卑感油然而生。
做为朋友,柚子有心想帮井蛙一把,多次让井蛙跟着他干,井蛙都拒绝了。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说:“我现在很好呀,工作很稳定,收入一直在涨。不出五年,肯定能买房买车!”
我知道,他是虚荣心作怪,纯属打肿脸充胖子。在陶瓷厂那块小天地里,他还有些自尊。一离开那块小天地,他什么都不是。他不甘心在自己的好朋友手下谋生,宁愿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井观天,维护着一个男人所谓的面子。
井蛙,井底之蛙,只会坐井观天,给他改名的那个老师真是有先见之明。
我劝过他,他不听。
渐渐地,我们和柚子一家的差距越拉越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不错的。所以后来我忽然发现,我们和柚子他们失去了联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应如此,这就是现实。
而井蛙,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固步自封,不求上进。
084
如果说上进,也是有的,不过只是他认为。
他的上进表现在读书,写作,还有对音乐的痴爱。说到底,还是一味地追求虚无主义,追求那种精神上的自我满足。典型的阿Q!鲁迅的《阿Q正传》没有让他警醒和反思,却让他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阿Q。太具有讽刺意义了!
有远大理想没有错,如果明知道这种理想只是幻想时却仍乐此不疲,就有些变态了。说实话,谈恋爱的时候,我曾被他渊博的学识和满腹的才华打动过。甚至可以说,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再没有吸引我的东西了。
记得他关了灯为我弹唱《灰姑娘》时,伤感的声音,柔美的旋律,在黑暗中如同一股股涓涓细流浸润我的心田。当灯打开的那一刻,我早已泪流满面。
还有他给我写的情书,洋洋洒洒几千字,一口气读完仍意犹未尽。我当时形容我的感受是“晕头转向”,他纠正说应该是“神魂颠倒”。是的,那时确实神魂颠倒过。可那是恋爱,不是婚姻。这是两个概念,两种状态,就需要两种方式。从一种状态过度过另一种状态,就要转变成另一种方式。谁都不可能因为小时候带过红领巾,就永远把自己定位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
可是,他迟迟转变不过来,这让我很揪心。
所以婚后,对于他读书写作以及弹吉他的不良习惯,我是反对的。我虽然不需要性,但对于孤独我是无法忍受的。我希望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温存,用来依偎在沙发上卿卿我我,而不是读书。
因为这个,我和他吵过,甚至闹过。
有一次闹得很凶,我把他的几本书都撕掉了。他耐心地给我解释,他说他想成为作家,想依靠文字养家糊口。他不想在这样的工厂里浪费掉生命。现在年轻,有用,老了谁管?只有作家这一行业,越老越吃香。我立刻用我们单位几个电焊师傅的收入让他哑口无言。如果他业余时间去学电焊,我保证百分之百支持!
但他不认为他错,只是减少了读书的时间,仍不能戒绝。以至于有一次,我在暴怒之下,把所有的书都填进了火炉里。他当时很难过,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他说那些书都是上学时买的,很多都是绝版,现在有钱都没地方买。然后,他彻底崩溃了,抄起那把吉他狠狠摔在地板上。吉他很结实,摔了好久才摔破,他又用脚疯狂地跺着。琴弦绷断了,抽在他的小腿上,勒入皮肉,鲜血直流。但他浑然未觉。
看着他心碎的样子,我当时隐约有些后悔,但马上释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暂草不除根,他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会死灰复燃,就别指望改变生活的现状。
我知道,因为这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有一次,我们正在吵架,我的父母过来了。他们很生气,尤其对他很失望。
我妈说:“井蛙啊,我一直只担心大女婿家闹事,从来对你很放心,没想到他家很安宁,你家先闹腾开了。”
井蛙仍是认为自己没错,事无巨细地数说着我的不是,让他们评评理。那时父母还都是向着我的,无论他说什么,都能被我他们三言两语顶回去。最后他提到了他看书,我不让看,还烧了他的书。以此来博得我父母的同情。
没想到我妈直接回道:“你现在又不上学,看什么书?一个大男人,应该想方设法地抛闹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正理,别搞那些没用的!”
我爸略觉有些不妥,说:“看书没问题,其他的都得改。”
自那以后,井蛙确实不再看书了。但还在写,只是偷偷摸摸地写。我有时看到,也懒得说他了。早晚一天,他会明白,他的坚持是无用的。印象当中,他的处女作是在装修新房时发表的。他兴冲冲地拿着一张报纸展开给我看,嚷道:“看,我的诗!”
诗很短,我瞟了一眼就几乎看完了。我仍然不相信,就这么几行似懂非懂的文字能养家糊口?不过当时我正沉浸在即将入住新房的喜悦当中,就随口夸了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