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童年三
我生长在一个小资本家的家庭,父亲叫吴殿文,开了一家小米店叫“义昌米号”,雇工二人,那时叫“学生意”,一个叫金富,一个叫银昌,都是老乡介绍来的,一金一银倒是蛮吉利的。
父亲原来的老家在江苏省启东吕四渔港,祖上是渔场老板,家里有好多条渔船,因为吃鸦片、打官司败了家。父亲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因为重男轻女,二个妹妹都送了人。解放以后,因为小的妹妹经常在上海“跑单帮”才认到了哥哥,这才知道小妹妹叫杨淑英,大妹妹叫张历英,都生活在江苏省海门县。
父亲解放前祖上败落后就流浪到了海门,他白天讨饭,晚上就睡在城隍庙门口的屋檐下,后经老乡介绍,到上海米行学生意,三年学徒期满,就成了家,但原配章氏生了个儿子和女儿没几年就因病去世了,后来父亲又娶了一房妻子,以前叫作填房,就是我的养母马杏花。养母原在上海香烟厂做工,经常受到‘那魔混’的欺竣(那魔混是工人对监工头总称)。参加过一九二五年上海工人阶级顾正红领导的“五卅”运动的罢工和游行,工人运动失败以后就不在工厂上班了,但上班时还是积攒了一点钱,据说父亲开的米店都是她出的钱。
在解放前开店铺做生意也是很艰难的,不但要受到地方黑势力的剥夺,还有在日本人统治下的上海,米店行业更是受到特别限制。听父亲讲,他也被日本人抓去坐了好几天牢,险些丢命。因为大米要从苏州、无锡进货,日本人就说父亲跟新四军有联系,后来由同业会出面,化了好些钱才保了出来。有一次,半夜里,可能是什么帮会,撬开了我家米店的后门,门外停了一排黄包车,把米袋往车上装,父亲发现后追了上去,可见到他们人多,手上都有家伙,也就不敢再追,只能保命作罢了。这一次损失更是惨重,父亲却只能亡羊补牢,用厚铁皮把后门全部封了起来。
父亲前妻章氏生过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吴世章,据说很聪明,在学校功课特别好,在浦东洋泾中学读书,还参加了童子军,回回考试都是名列前茅,如落前三名榜,父亲就不会有好颜色给他看。因为父亲喜爱京剧,请了先生教他唱戏,他六、七岁时就上台唱戏,演的是老生戏《借东风》,《打渔杀家》,当时在上海小有名气,《上海申报》称他为“神童吴世章”,也许是太聪明的孩儿命不长,他十六岁就得了肺病,以前叫痨病,无法医治。父亲说儿子的死主要是当时的医疗不发达,二是自己管教太严,三是名字取得不吉利,吴世章,“世章”即死葬。父亲对这个儿子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我看到过父亲保留下的世章哥哥的一些遗物,有学校的作业本、习字本、和“童子军”的领带及佩剑。
父亲原是信佛的,儿子生病时他天天在佛祖前烧香祷告,仍是保不了儿子这条命,听说父亲还有一个女儿,她和世章谁大谁小,谁先去世我都不清楚,只听说也是因“痨病”死的。妻子儿女都过世后,父亲再不信佛,把佛像从家里请了出去。
养母嫁过来时带来了她的母亲,我唤她阿奶,还有比我大九岁的姐姐马林娣,比我大三岁的哥哥马继宗。以前是叫“拖油瓶”的。其实马林娣和马继宗都不是母亲亲生的,可能是因为养母不能生育,以前就领养了的。父亲心里并没有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当亲生的一儿一女死了后,父亲就总说自已没有儿子了,总想娶个小老婆生个自己的儿子,这在母亲这里是绝对通不过的,于是母亲设法把父亲的小妹妹杨淑英的儿子,小名叫宝宝的过继过来,取名叫吴立民,比我大两岁,但父亲还是认为这是妹妹的儿子,并不是自己的,所以母亲又说服他到孤儿院去领养一个。据说在孤儿院里一个一个小孩看了很久,比较下来认为我最漂亮,才选中了我。但海兴路一号开“老虎灶”茶馆店的韩家,就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宝根的妈妈,却说我是日本女人生的。日本人是在1945年宣布投降,到1946年才逐步撒离上海的,日本国规定日本女人在中国生的小孩一律不准带回日本,说是为了保证他们民族的纯洁性,当时很多日本女人的小孩被遗弃在孤儿院里。因为我是1944年7月出生的,所以这个说法似乎也有一些依据。
父母领养我时我才三岁,为我取名时还隆重地请了阴阳先生,算我命中五行缺土,所以名字里要加上土,就叫培基,大名吴培基。领养我以后,因有前车之鉴,再也不让我学唱京戏了。我因为是米店老板的儿子,当时叫做小开,我记得小时候穿着长衫,马褂。父亲也是长衫、马褂。在那时长衫是先生、帐房穿的,一般打工的只能穿短衣的。我稍大点就穿上夹克衫了。父亲自从有了自已领养的儿子,就会带上我去参加一些婚宴和同业的会面。我家北边“德泰兴米行”的老板有一次特地带我到上海“大世界”去玩,还看了“哈哈镜”、看戏、看杂枝、看电影。在“大世界”里什么玩的、吃的都有,只要进了大门,就可以在里面随便玩。
姐姐因为是老大,所以也是最辛苦,要带领我们几个小的,还要洗衣、洗菜,弄得不好还要挨骂,不过她由住在吴家弄那里的小姐妺介绍,十七岁时就结婚了,因为姐住在吴家弄周围的小姐妺大都是苏北人,而且嫁的对象都是在船上做的。港务局是做内河航运的,航南京、九江、汉口、重庆一线。海运局是做沿海航运的,航宁波、青岛、厦门一线。姐姐的对象是四川人,叫程海全,文盲。是上海海运局“民主三号”轮,俗称“宁波轮船”上的水手。当时父亲知道后是举双手赞成的,因为解放以后,我家的成份是资产阶级小业主,能够找到一个工人阶级身份的女婿当然是很满意了,而且还是一个党员呢。父亲很高兴,就把吴家弄的房子给了姐姐。
姐姐结婚后不久就生了个儿子,那可是个宝贝疙瘩,因为出生在农历正月初九玉皇大帝生日那天,所以,父亲给他取名叫程玉生,从此我有了个外甥。不过,自从有了这个宝贝,外公外婆爱得比亲生儿子还要亲,我在家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记得姐姐生玉生的时候,正巧有一只老鼠吱吱吱的叫得很历害,我随着叫声找到了老鼠,是在菜厨的抽屉里,尾巴还露在外面,我用力抓住了老鼠的尾巴,又叫阿奶拿来了老虎钳子,夹住了老鼠的尾巴,松开了手,刚把抽屉拉开一点,却不料它回过头来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我忍着痛,坚决不松手,终于将老鼠消灭。我很开心姐姐生了儿子,我当上了舅老爷。
我父母自从有了这个外甥,天天逗着他,不知有多高兴,又是抱,又是亲,走到哪里都带着他,比我这个儿子还要宝贝,要什么有什么,待遇比我好多了。
那时,我和两个哥哥在一个学校读书。马继宗、吴立民经常逃学,我也跟着逃,马继宗身高马大,人家都叫他憨大,很会打架,三兄弟结成一伙,经常闯祸,还在学校里的乒乓球桌子上摆擂台。有一次打擂台我从乒乓球台上摔下来,下巴上摔了个口子,出了很多血,以后还永久留下了一个疤痕。弟兄们顽得出奇。还在人家马桶里放鞭炮,把人家的马捅炸得四分五裂。哪里有打架的,就由马继宗出面,……父亲觉得三兄弟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就给我们转学,于是三个人分了三个学校。
父亲最不喜欢马继宗了,他经常逃学、打架,读书总是不及格,还钉了个木箱子出去擦皮鞋,有时还会偷鸡摸狗,父亲觉得把他的脸都丢光了,所以在他十三,四岁时父亲把他送去劳动教养了。以后,听姐说,他在安微一个煤矿工作,大概在1972年时回来找过姐一次,但父亲还是不认他。继宗只留给姐姐一张他的照片就黯然地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二哥吴立民在上海的时间不长,在上海时经常要找妈妈,我只记得有一次他要我同他一起去找妈妈,瞒了家里,坐了市轮渡从浦东到浦西,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南货店,宝宝说他妈妈会在这里,可是却不在。那家人留下我们吃饭,吃苹果。这个苹果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苹果,沙沙的.沒有一点甜味.大概是放了太久的缘故。第二天回家,父亲拿起鸡毛掸子正要往下打,却把电灯泡打坏了,我吓得连忙逃之夭夭,宝宝却还在那里哭。姐姐说最我滑头,“门槛精”。不久,宝宝就离开上海回到他妈妈那里去了。
姐夫的轮船是往返于上海——宁波的客船,两天一个来回,回来一次总会带来一些船上的小菜,品种还很丰富,其实是船上卖剩下来的的客饭菜,分给家里人吃,比较家里吃的要好多了。他还会拿一些船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比如尼龙绳子、老虎钳子、机油、凡士林之类的东西。反正我总觉得这个党员相当糟糕。有一次,他拿了一桶甘油和一卷铜管回家,正值全上海都在搞“反贪污浪费”运动,吓得他连夜叫儿子坐船,把东西寄存到江苏省海门乡下我大姑妈家里,一年以后,等到风声过去,又让他儿子从海门把铜管拿回上海。可能是当废旧物资卖掉了。
阿奶去世后,吴家弄一号上有个空余的阁楼租给了一个理发的苏北女人住,不久姐夫就和这个女人勾搭上了。一天,给姐姐抓了个现形,姐夫居然还理直气壮提出要和姐离婚,把父亲气得指着他大骂,说要告发到他的单位上去,让他的党员都当不成,这下,他才怕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最后姐姐把这个女人从家里赶了出去。
有其父必有其子,几年之后,他儿子程玉生是吃喝嫖赌、吭蒙拐骗样样精通,因犯偷窃罪,二十多岁就锒铛入狱。释放后,分配到崇明新海农场工作,不久又是旧病复发,在公交车上做扒手,来了一个“二进宫”。那时我已经在江西工作了,我探亲回来时,父亲还叫我到大丰劳改农场去探视他,给他送东西去。我不愿意去,心里想:还不是都给你们宠的,在里面劳动改造了还给他送钱,送东西,送香烟,这不是在爱他,而是害他。
姐姐的次子程建生,初中文化,本来好好的在一个制药厂里工作,又成了家生了子,可也学得吃喝嫖赌,好吃懒做。在我姐姐病逝时,以为他母亲办丧事之名,向厂里借钱,借来的钱却去赌博,输得精光。四十多岁时还和自己的私生女搞得乱七八糟。他这个私生女噱头可大了,坑蒙拐骗都上档次,说刘德华是她大哥,甚至还骗走了老三程建国几十万元,最后被判了八年徒刑。程建生自己也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连十二岁的儿子都骂他是“畜牲”,至今和父亲不相往来。
三子程建国小学文化,通过他父亲的关系,在市轮渡公司上班,其实就是船靠码头时套个绳,开个门这样的工作。这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我曾告诫他要学点技术,不然会被社会淘汰的,他却说他们的单位是铁饭碗。后来黄浦江上相继建起了南浦大桥、杨浦大桥,过江渡轮渐渐退出黄浦江,“铁饭碗”真的被淘汰了,没有技术的都下了岗。下岗后急着想做生意发大财,却被自己哥哥的私生女骗走了几十万。
四子程建明高中毕业,算是他们家的高材生。顶替他父亲,在远洋轮上烧饭,本来在四个兄弟中算是最好的,但为了兄弟情义,帮三哥还债而瞒着老婆卖掉了家里的红木床、红木衣柜,老婆气得带着孩子离了家,老四就也成了孤家寡人。
姐夫工资较高,他曾经对我说过,他一个人的工资要抵我十个人还要多,可都用在他们四兄弟身上还是不够。而且他还有怜花惜玉的嗜好,手头当然紧了,不捞点外快怎么行。姐姐为四个不争气的儿子操劳过度,五十八岁就去世了。姐夫在姐去世前就找好了下家,可怜姐姐尸骨未寒,新妻就已迎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