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才止,这三日济城一片惨象。军营营帐坍塌半数,就连百姓所住的茅草屋也压塌许多,致许多人无家可归,冻死牲畜马匹不计其数,还有近百人罹难。满城兵士几乎都在救人,童岄这边自顾不暇,同样邳州也好不到哪去,这场雪灾让百姓苦难加重,却让战事偃旗息鼓。
可战事也只稍做喘息罢了,大雪封路,消息不通,童岄不知整个西越大多受灾,而南陵不过受灾两城。这场几十年不遇的雪灾就好像上天降下的罪过,在西越腹背受敌的节骨眼上,雪上加霜,差点倾覆一个国。
十几年前那场措手不及的大战,让车临痛失大将,又失边关,如今两城边境皆由两个毫无战功的小儿守着,他们虽有大将遗风,但毕竟年轻气盛,怕守不住,车临便盘算这几日派心腹去济城和潭州监军。却没想到,他还在心中犹疑选派人选时,便发生如此灾害,而今道路闭塞,消息不通,他实不知各州郡灾情如何。
这无疑对西越,又是一记重击,让他不得不从病榻上挣扎坐起……
如今公子车溪少不更事,国中事务皆由亲弟车虚主事。车虚虽是他一母同胞亲弟,然帝位传承还得亲儿才是。且车虚心机深沉,喜怒不定,非帝位最好人选,奈何,车临不得强撑口薄气,拖着一身旧伤,和早已被药石掏空的身子,时时看着车虚,看着西越,直到,直到将他曾经嗜血秣马打下的江山完整交到亲儿手里,他才能闭眼。
车临深夜召见车虚,同时又让人将苏烈老将军一同请来。
上军大帐内燃着柴火,可寒气还是股股逼进来。童岄身着厚重战甲,还觉寒意四起,不住担心起外面衣不附体的百姓来。无论是邳州百姓还是济城百姓都是一条条性命!童岄心中焦灼无以复加。
大雪封路封山,整个鹿璃山都消失在一片连着一片的白皑皑中,没有尽头,没有边际,那是望也望不到头的慌乱,和完全与世隔绝的恐惧。
清儿顶着寒立在门口,望着无边无沿刺眼的白,心内绝望惶惶而起,思念童岄的心在此刻达到顶点,不知他们夫妻今生是否还会再相见。
柴房里的鸡尽数冻僵,鹿儿冻得瑟瑟,连童岄留下的马亦是饿了两日,有些嶙峋。清儿无奈,只得在柴房也燃起柴火,又怕走了水,便陪在一旁,用瓦罐熬着黑漆漆的汤药。
这几日清儿身形愈加瘦削,巴掌大的小脸看不到多余的肉,双眼凹着,两腮瘪下去,脸上被冰雪朔风刮了几处冻伤,而她双手双脚已经覆满冻疮,疮口流血流脓,结痂又裂开,白天是钻心的疼,到了晚上又是彻夜的痒。
鹿璃山从未如此寒,而如今他们冬衣实御不了这寒,就连食物亦不知能坚持多久。
山海经曰,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而清儿若得出去,怕是要一寸寸将这连绵横亘的皑皑雪山挖通才可。而如今,竟只能困在这里,等着,又能等来何人呢?!
一声一声咳嗽从无为屋里传出来,咳嗽声被刻意压低,而这山间如今静的连根落针都觉刺耳,清儿又如何听不见。她拉紧斗篷,顶着寒跑进无为房里,正见他捂着嘴抚着胸口,脸颊双目憋的通红。
清儿立时跑过去为无为顺气,倒了热茶递给他:“师父,先润润嗓子,药马上就好。”
无为颤巍巍伸出一双干瘪枯瘦的手,接过茶碗,目光看向窗外皑皑:“这药喝了几日也未见好,明便不喝了。你务必将药收好,以备不时之需,这路还不知何年月能通。”
师父,这便是不时之需。”清儿抚着无为后背,不容置疑道,“您喝了药回床上发汗才好,切不可出门,外面的活我干便好。”
清儿面上并无异常,然则心内不安却愈发沉重。她知无为是怕好不容易存下的伤寒药不对症,在白白浪费了。可如今大雪封山出不去,请不来郎中,这药便是她唯一希望,师父定要好起来。她自小便只师父一个亲人,她不敢想,若师父有个三长两短,她一个人该如何面对……
若彼时童岄在她身边,二人或还有个商量有个照应,她这心也有个依托,而今她丝毫不知童岄消息,亦不知他是否平安,又是否受伤!
关山重重,白雪皑皑,望不尽的相思,还有日复一日的期盼和担忧!
童岄发放军衣和帐篷给百姓,又在军营门口赠药放粥,一排排大锅架在营门口,一半大锅翻煮着浓稠的热粥,冒出来的香气让人心安定,而另一半大锅里熬着墨黑浓稠的药汤,给众将士和百姓驱寒防冻伤。常常是这边粥碗方空,那边药碗便续上了。
魏轸端着一碗驱寒药汤递给童岄,童岄接过碗倒进嘴里。
魏轸见童岄手里碗空了,才开口:“兄长,百姓已安顿好,接下来便是将街道雪除了,重新盖房,恢复百姓日常生活。”
“嗯,要快,我怕南陵会趁机攻城。”
“是,兄长。”
“少主,派出去的人回来了。”童九急匆匆跑过来,和童岄作揖。
童岄恍然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将药碗放在童九手上急急走远:“将所有旅帅叫到帐中。”
“是,少主。”童九来不及将碗放下,便消失在人群里。
除了西越以北未遭暴雪和寒潮侵袭,其余州郡皆不同程度受灾,缺衣缺粮缺药,国主有令,要从济城运粮救济州郡百姓。
童岄将国主手令一掌拍在桌案上,心内犹如激流翻涌,擂鼓乱击!
魏轸一时急得面红耳赤,不禁跳脚:“济城存粮本够全城军民三年之用。这场雪灾,日日放粥,以去半载,再拨付其它郡县,那……那我们日后拿什么与南陵拼杀?”
“是啊,将军,不可啊。”济城城主更是急的满目赤红,“能不能修书国主,让他去北边调,要不调潭州也可。我济城和邳州两城军民都指着这粮抵御南陵啊!”
童岄右肘拄在案上,左手狠狠捏着眉心,心内是如何都平静不下来,而各旅帅甚至口不择言要拒不交粮,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看国主又能拿他们如何。
“够了。”童岄又是一掌拍在案上,下面立时寂静一片,皆巴巴瞅着童岄拿主意……
童岄吞了口唾沫,压着近乎颤抖的声音道:“拨粮。”
“将军?”
“济城和邳州百姓的命是命,其它州郡百姓的命也是命。如今济城南陵酣战正盛,最恐围城强攻,若不是当真到了万不得已之际,国主怎会要济城拨粮?”
“将军……”。
“少主……”。
童岄这震耳发聩的一吼,底下旅帅皆紧握剑柄,缄默不言。正如童岄所说,若非到了万不得已,国主怎会拨调战时之粮?
“滋……拉”那是拿刀子生割他们皮肉一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