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念念不忘而且从未实现的一件事就是捉虾。
第一次,我和同院的两个哥哥密谋,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带着一把小铲,一个玻璃瓶,一把手电,穿过家属院北边的树林下到水塘边上,把塘边的淤泥翻开,寻找藏在泥底的虾的身影。然而,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树林那边照来手电光,原来是我爸来了,怕我出事,我只得悻悻地回去。
第二次,我和一个好朋友在法院附近的一片水塘试图捉虾。塘边既陡,又无工具,我急得几乎要下水。这时候,摩托声由远而近,又是我爸来了,我只得又悻悻地回去。
第三次,我到舅舅家过麦。大人们在场上干活,我偷偷跑到场边的水渠,沿着渠走,拨开水草向水里看,希望哪怕能捉到一只也好。然而又不幸,一脚踩在淤泥里,陷住不能动了。我只得向大人们呼喊,最终被拔萝卜似的拔了出来。
其实捉虾并不难,在蒙蒙亮的清晨(此时正是它们活动的时候),取一个筛子或细眼笼子,放上一些骨头或者剩饺子沉到水里,过一会儿提出水面,满眼是跳动的虾。然而,年幼的我却始终凑不齐这几个简单的条件。
最后还是表哥不知怎么弄到了一只,装到罐头瓶里给了我。
虾对水质的要求最高,只要稍有污染便不能生活。所以水一旦受到了污染,最先绝迹的不是鱼而是虾。几年之内,上述几处水域里的虾就都绝迹了。我于是再也没有机会捉虾。
也就是说,我只养过一只虾。
二
我把这只虾养在鱼缸里,放上许多的水草。偌大的鱼缸,只这一只虾,显得有些孤寂。
它看起来迟钝,实则不然。它的身子总是弯着,一旦伸直,就获得了一股爆发力,使自己几乎能瞬间移动;平时腹下的小腿划水,悬浮在水里,受到惊吓,尾巴一弹,像离弦的箭一样扎入水草丛中。它的钳子细小,远不如螃蟹的有力,时常捋自己的长须,棒状的眼睛不时动一动,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高深的问题。它的躯体近乎透明,甲壳里面包裹的似乎是清水,只在头的后部有一个大黑点,我从书里知道,那是它的心。
站在鱼缸边上一眼望去可以看清对方的心,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动物——包括我们人类自己——能把自己的心袒露给别人看。
这只捧着心给我看的虾,在水草里孤独地游弋了几天之后,死了。
从此,我只见过餐桌上鲜红的虾,再也没见过清水里透明的虾了。
三
小时候喜欢画画,知道齐白石画虾画得好。他家里有一个玻璃缸,缸里总有几只虾。虾身有几节,须有几条,足有几对,各处关节如何活动,白石老人全都了然于胸。所以他下笔“有准儿”,逼似自然界中的活物又能别有意趣。
他画虾的画儿很多,绝大部分都是一张白纸,几只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水,没有藻,没有萍,大片的空白,留给你自己去想象。就那么三四只、七八只虾,或浓或淡,或大或小,或聚或散,长须的线条细得几乎要断,身体处的墨淡得几乎成了透明,一切都恰到好处,栩栩如生。我甚至疑心用手一碰,它们就惊跑了。
很久以前,上影有一个美术片,叫《小蝌蚪找妈妈》,里面一切动植物全是水墨画的技法。有人说这部片里的鱼虾青蛙蝌蚪等等的造型都是齐白石画的,这我倒不信。但是那虾的造型确实极好,一只大虾带着几只小虾,在水里摇摇晃晃、慵慵懒懒地游,看了舒服极了。现在小孩们看的动画片里已经没有这个了。